本帖最后由 斜陽晚照 于 2011-2-16 09:11 编辑
半生憑緣/01 今天是初三,剛入九月,天氣漸漸轉涼,還沒到出霜的地步,少部分樹叢開始落葉,風一吹,飄落的葉片就會像某涼亭四面垂掛的薄竹簾一樣,輕輕掀起打著轉。
那座顯眼的六角涼亭建在湖岸邊,不算很大,但遠遠看去,涼亭尖頂在秋陽下熠熠生輝,耀花人眼。亭子兩側栽植著成排的垂楊細柳,前面是一條蜿蜒過整座庭園的石板路,淺朱色的石塊陷在青綠色草地裡。 一陣琴音徐徐從涼亭內傳出來,輕彈時聽來泠泠淙淙,連綿迴轉,其後撥弦,聽著是崢崢巍峨,扶搖直上,彈出氣勢磅礡,撫琴者,左右五指挑、撚、攏、移之間,悠行一曲高山流水、霞雲歸雁,古琴低喃細語時,又彷彿有無邊的心思夾雜其中,鬱鬱難解。
簾內四個十來歲的小僮,兩男兩女,安靜的站在彈琴者後方,小身板站得直挺挺如松;大約二十來歲的男子站在彈琴者的左側,雖然面無表情,但眉目溫潤,低垂眉眼之下,令人瞧不清箇中心思,就只是安安靜靜的。 撫琴人坐姿如鐘,專注地低頭撥弄七條琴弦,一頭詭異的白髮整整齊齊披在背上,偶有幾綹垂到胸前,男子臉上覆著軟皮面具,身上穿著白衣,不管是面具還是衣服下的膚色皆是一片素白,相映身邊那名二十來歲的男子滿身的黑。
涼亭內,應該說整個擎天苑,好長一段時間都只聞琴聲,明明有人在,卻不聽人語,良久,撫琴的人才在琴音中緩緩開口。他沒有看向任何人,彷彿是朝向面前的古琴說話,可是黑衣男子明白,他一定是在對他講,這是他們倆人長久培養下來的默契。
「你可聽明白我在彈什麼?」
白衣人細喃之語明明輕如葉落,聽來卻萬分清晰,許是靠得近了,聽在耳裡竟能蓋過樂音流轉,響如鳴鐘虎吼。
「……你煩悶的心情未解。」男子思索了小半會兒,緩緩道出心中所想。 尹萩白聽聞此言,臉上那彎代表無情的薄唇竟少見的微微彎揚,顯然對方的回答,令他感到愉悅。他身邊這個人,懷霽珷,年紀和他不相上下,從小一起長大,和他同樣允文允武,唯一缺憾就是不擅音律,可若說他不擅音律,天上地下卻只有這個人能真正聽懂他所奏的琴音。
這把古琴名喚秋籟浮罄,是年少時,懷霽珷為他尋遍中原找來的生辰賀禮,就因為知道他當時正缺一把順手的琴箏。秋籟浮罄只要落在懂琴者的手上,隨手捻來就是曲曲天籟,廣沉幽遠,此琴流傳時已百十年,號中原第一名琴。
霽珷,你何該是不懂音律的人,卻是我身邊唯一的知音,如此不知道是為什麼?因為彈琴的人是我,還是因為這把是你送的秋籟浮罄?
忽然『錚』一聲響,原本連綿繚繞的琴音驟絕,七弦中有一根應聲而斷,裂分為二,尹萩白雙手離琴,停下動作。弦斷則琴壞,但他狀似不以為侮,頓了會兒後,反而心情極好的,摸索著最鍾愛的秋籟浮罄琴面上那形似梅花的斷紋,不多加一絲力氣,就怕碰壞了它。
古琴最值錢的地方,還必須算上琴面或琴身的裂紋,製琴的木材經久年月,自動裂出紋路,不論是梅花斷、龜甲紋或流水行雲,都代表此琴的年歲悠長,越古老越精貴。
尹萩白側頭轉向懷霽珷對他說:「幸虧沒傷到這片梅花斷,否則豈不廢了你當初一片苦心?」 懷霽珷默然不語,天歿又笑著問他,可會修琴?
「我不會。」他怎麼可能會修這玩意兒?他連摸一下都怕把秋籟浮罄碎成好幾塊! 懷霽珷撇過頭,不論武藝和文采都不輸給尹萩白的他並不常有做不到的事,但只要尹萩白交代下來的是他做不到的,任務也好,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好,他總會習慣性的避開他的目光,生怕從那人臉上看出一絲一毫的失望。
低低的笑聲從尹萩白口中流瀉,幾若未聞,瞬間他明白過來,又被這個人給戲弄了一次!這人明明比誰都清楚他對樂器一竅不通,方才擺明就是故意問的。
尹萩白沒打算辯解,也從來不需要辯解這類的事情,只讓懷霽珷晚些時候出谷一趟,替他尋來最好材質的中清弦。
「是。」懷霽珷順服的答應,心底卻無聲的嘆氣。
他覺得自己心裡的想法很矛盾。眼前這個人,偶爾心情愉悅時,總會這樣以捉弄他為樂,明知道他不擅於應付他的戲弄,而他越表現出困擾,對方反而越興致高揚,就像是將他當成小動物般在戲耍,但他又寧可尹萩白一直這樣對待他,如此他才能感覺到,尹萩白這個人還活著,而不是被復仇的慾望操縱,終有一天因此而消亡。
他恭謹的微彎下腰,雙手穩穩接過秋籟浮罄,一抬眼,竟覺尹萩白不知何時,臉色已沉怒下來;尹萩白不是沒有情緒,他的喜怒哀樂不若常人躍然面上,很少有人能察覺,對懷霽珷而言,這是一種感覺,十幾二十年長久的相處下來,他很輕易能察覺對方情緒的浮動。
不甚明白,他哪邊做錯了嗎?
就在懷霽珷思索間,尹萩白低沉的嗓音隱隱夾帶著怒氣道:「你斷我琴弦、壞了我撫琴的雅興,還打算在外面站多久?」
站在亭中隨侍的四個小僮原本筆直筆直的身板,不由得緊張的輕顫了顫,雖然不甚明顯,懷霽珷還是察覺到了,淡淡瞄過去一眼,又望過竹簾看向亭外。
依稀可見一抹黑色人影站在那兒。方才正和尹萩白交談,竟沒注意到涼亭外的人何時回來、又在那裡候了多久,以他的武功修為,按理說是不可能發生這種事的,偏偏那個人是自己人,是他不太會去提防的那類人。 尹萩白偶爾會抱怨他太過天真,對重視的人沒有戒心,他總辯說是因為相信自己的眼光,不是每個人都能讓他珍而重之,卻沒想到同樣的理由說久了,尹萩白居然在某一天對他說,你只要把我一個人放在心裡就夠了。
這些話現在想起來,竟像上輩子的事了。
外頭的那人單膝跪在涼亭階下,垂落額前的髮絲恰到其份的遮去他一小部分的精緻長相,卻又不掩住全部的俊秀,隨著他下跪的動作,淡淡血腥味悄然逸散在空氣中,懷霽珷還沒開口,青年就說話了。
「他們聽到風聲,已經改期了。尹氏一門前往律麓山的時間改成下個月十九,巳時整出發,尹尊廷和其母會由奶娘與一干伺候的下人陪同,共乘朱色帷簾的馬車。」略停了停,又接著說下去,「車隊預計三輛,皆由單馬拉行,隨行護衛總數不下半百,每車皆配有丫鬟僮僕十人、車伕兩人。」
尹萩白聽完,不發一語,就在眾人揣揣不安時,他才淡淡的嘲諷,「還真是陣容浩大。」又問青年,還有呢?
青年方一口氣回報完探聽來的結果,忽又被這麼一問,微愣之餘搖了搖頭,瞬間思及尹萩白的眼睛,才又出聲應答,沒了。
「說謊。」
突然一陣疾風夾著內勁,從涼亭內部瞬即發出,直直垂掛的竹簾猛然被掀翻,整片脫離琉璃亭,往外飛去,最後攤在地上,距離跪著的黑衣青年僅在身後三步遠處,瞬間塵土飛揚,薄薄一席竹簾入地三分。
白皙的臉頰劃過一道細長的血痕,夜叉不需抬頭看也能很清楚感覺到,谷主正居高臨下,望著跪在地上的他,並且怒氣勃發。他不移不動,仍舊跪在原地,接著會怎麼樣?其實他心裡也沒有底。
妖魖鬼谷谷主尹萩白的喜怒無常、行事詭變,在江湖上極具盛名,但無論如何,他不想說的事,就算是谷主也絕對不能奈何於他,即便清楚自己和谷主的實力相差了一段距離,但大不了就是一死,也正好是一了白了,絕了他所有不該有的心思。
「夜叉,你受傷了,退下找百妖治傷吧。」就在氣氛一觸即發的瞬間,懷霽珷忽從原地往前踏了一步,夜叉稍微抬眼有些疑惑的望著他。
地尊這是在護他周全嗎?
見他似乎有意維護,他便不需固執,以免白費地尊一番苦心,夜叉一聲不吭從地上站起來,恭恭敬敬朝兩人彎腰過禮後,輕功一縱,很快消失在琉璃亭周遭。
「懷霽珷!」尹萩白大喝,被吼的人默默無語,傻子都能聽出來這人現在有多不爽,他說什麼都是白說,何況他能說什麼?
雖然尹萩白此時面對懷霽珷的怒氣,比起方才面對夜叉時還要收斂許多,卻連他們倆人自己都不知道,這聲『懷霽珷』除了怒氣外,還蘊藏多少妥協、無奈,以及縱容。
「你別把夜叉逼太緊,尹初雪對他畢竟是……」未說完的話停頓,懷霽珷斟酌半晌,竟不知該如何說,只好草草說了句,「半個救命恩人。」
夜叉是他最後一個從外面撿回來的孤兒,當時差一點就餓死在街頭的夜叉不過七、八歲,也還不叫這個名字,瘦骨嶙峋、餓了好幾天的孩子,正小心翼翼躲在正常人擠不進去的巷縫,偷吃好不容易得到的食物,那幾塊發了點黴的乾餅,就是當時和他一般大的那個女孩從奶娘懷中搶出來給他的。
尹初雪是誰?她是朝廷親封天下第一莊的嵐岳莊裡,唯一的金枝玉葉,也是尹氏現任當家唯一的親妹妹;在夜叉心中,無論自己的上司和尹家的仇恨有多深,也不論妖魖鬼谷和嵐岳莊的恩怨情仇,她永遠都是他的救命恩人。
「谷裡不需要吃裡扒外的背叛者。」尹萩白餘怒未消,周身氣息陰沉狠戾,彷彿隨時可以爆發,大開殺戒。
可憐四個無辜的年幼侍從,武功修為和膽子都不夠,伺候兩位主子的時間也不夠長,紛紛煞白了臉,懷霽珷索幸揮了揮手要他們先退下,免得嚇死在這兒,一邊平靜的直視尹萩白,不驚不懼。「我信他,就如同你信我。」
「嗯?」尹萩白長手一伸,摟過近在咫尺的懷霽珷,一手撫上他尖巧的下顎,逼著抬起他的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