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落凡尘
标题: 半生憑緣(古代江湖主僕)02.16更新31~34F至14前&公告 [打印本页]
作者: 斜陽晚照 时间: 2011-2-6 17:55
标题: 半生憑緣(古代江湖主僕)02.16更新31~34F至14前&公告
本帖最后由 斜陽晚照 于 2011-2-16 09:11 编辑
半生憑緣/01
今天是初三,剛入九月,天氣漸漸轉涼,還沒到出霜的地步,少部分樹叢開始落葉,風一吹,飄落的葉片就會像某涼亭四面垂掛的薄竹簾一樣,輕輕掀起打著轉。
那座顯眼的六角涼亭建在湖岸邊,不算很大,但遠遠看去,涼亭尖頂在秋陽下熠熠生輝,耀花人眼。亭子兩側栽植著成排的垂楊細柳,前面是一條蜿蜒過整座庭園的石板路,淺朱色的石塊陷在青綠色草地裡。
一陣琴音徐徐從涼亭內傳出來,輕彈時聽來泠泠淙淙,連綿迴轉,其後撥弦,聽著是崢崢巍峨,扶搖直上,彈出氣勢磅礡,撫琴者,左右五指挑、撚、攏、移之間,悠行一曲高山流水、霞雲歸雁,古琴低喃細語時,又彷彿有無邊的心思夾雜其中,鬱鬱難解。
簾內四個十來歲的小僮,兩男兩女,安靜的站在彈琴者後方,小身板站得直挺挺如松;大約二十來歲的男子站在彈琴者的左側,雖然面無表情,但眉目溫潤,低垂眉眼之下,令人瞧不清箇中心思,就只是安安靜靜的。
撫琴人坐姿如鐘,專注地低頭撥弄七條琴弦,一頭詭異的白髮整整齊齊披在背上,偶有幾綹垂到胸前,男子臉上覆著軟皮面具,身上穿著白衣,不管是面具還是衣服下的膚色皆是一片素白,相映身邊那名二十來歲的男子滿身的黑。
涼亭內,應該說整個擎天苑,好長一段時間都只聞琴聲,明明有人在,卻不聽人語,良久,撫琴的人才在琴音中緩緩開口。他沒有看向任何人,彷彿是朝向面前的古琴說話,可是黑衣男子明白,他一定是在對他講,這是他們倆人長久培養下來的默契。
「你可聽明白我在彈什麼?」
白衣人細喃之語明明輕如葉落,聽來卻萬分清晰,許是靠得近了,聽在耳裡竟能蓋過樂音流轉,響如鳴鐘虎吼。
「……你煩悶的心情未解。」男子思索了小半會兒,緩緩道出心中所想。
尹萩白聽聞此言,臉上那彎代表無情的薄唇竟少見的微微彎揚,顯然對方的回答,令他感到愉悅。他身邊這個人,懷霽珷,年紀和他不相上下,從小一起長大,和他同樣允文允武,唯一缺憾就是不擅音律,可若說他不擅音律,天上地下卻只有這個人能真正聽懂他所奏的琴音。
這把古琴名喚秋籟浮罄,是年少時,懷霽珷為他尋遍中原找來的生辰賀禮,就因為知道他當時正缺一把順手的琴箏。秋籟浮罄只要落在懂琴者的手上,隨手捻來就是曲曲天籟,廣沉幽遠,此琴流傳時已百十年,號中原第一名琴。
霽珷,你何該是不懂音律的人,卻是我身邊唯一的知音,如此不知道是為什麼?因為彈琴的人是我,還是因為這把是你送的秋籟浮罄?
忽然『錚』一聲響,原本連綿繚繞的琴音驟絕,七弦中有一根應聲而斷,裂分為二,尹萩白雙手離琴,停下動作。弦斷則琴壞,但他狀似不以為侮,頓了會兒後,反而心情極好的,摸索著最鍾愛的秋籟浮罄琴面上那形似梅花的斷紋,不多加一絲力氣,就怕碰壞了它。
古琴最值錢的地方,還必須算上琴面或琴身的裂紋,製琴的木材經久年月,自動裂出紋路,不論是梅花斷、龜甲紋或流水行雲,都代表此琴的年歲悠長,越古老越精貴。
尹萩白側頭轉向懷霽珷對他說:「幸虧沒傷到這片梅花斷,否則豈不廢了你當初一片苦心?」
懷霽珷默然不語,天歿又笑著問他,可會修琴?
「我不會。」他怎麼可能會修這玩意兒?他連摸一下都怕把秋籟浮罄碎成好幾塊!
懷霽珷撇過頭,不論武藝和文采都不輸給尹萩白的他並不常有做不到的事,但只要尹萩白交代下來的是他做不到的,任務也好,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好,他總會習慣性的避開他的目光,生怕從那人臉上看出一絲一毫的失望。
低低的笑聲從尹萩白口中流瀉,幾若未聞,瞬間他明白過來,又被這個人給戲弄了一次!這人明明比誰都清楚他對樂器一竅不通,方才擺明就是故意問的。
尹萩白沒打算辯解,也從來不需要辯解這類的事情,只讓懷霽珷晚些時候出谷一趟,替他尋來最好材質的中清弦。
「是。」懷霽珷順服的答應,心底卻無聲的嘆氣。
他覺得自己心裡的想法很矛盾。眼前這個人,偶爾心情愉悅時,總會這樣以捉弄他為樂,明知道他不擅於應付他的戲弄,而他越表現出困擾,對方反而越興致高揚,就像是將他當成小動物般在戲耍,但他又寧可尹萩白一直這樣對待他,如此他才能感覺到,尹萩白這個人還活著,而不是被復仇的慾望操縱,終有一天因此而消亡。
他恭謹的微彎下腰,雙手穩穩接過秋籟浮罄,一抬眼,竟覺尹萩白不知何時,臉色已沉怒下來;尹萩白不是沒有情緒,他的喜怒哀樂不若常人躍然面上,很少有人能察覺,對懷霽珷而言,這是一種感覺,十幾二十年長久的相處下來,他很輕易能察覺對方情緒的浮動。
不甚明白,他哪邊做錯了嗎?
就在懷霽珷思索間,尹萩白低沉的嗓音隱隱夾帶著怒氣道:「你斷我琴弦、壞了我撫琴的雅興,還打算在外面站多久?」
站在亭中隨侍的四個小僮原本筆直筆直的身板,不由得緊張的輕顫了顫,雖然不甚明顯,懷霽珷還是察覺到了,淡淡瞄過去一眼,又望過竹簾看向亭外。
依稀可見一抹黑色人影站在那兒。方才正和尹萩白交談,竟沒注意到涼亭外的人何時回來、又在那裡候了多久,以他的武功修為,按理說是不可能發生這種事的,偏偏那個人是自己人,是他不太會去提防的那類人。
尹萩白偶爾會抱怨他太過天真,對重視的人沒有戒心,他總辯說是因為相信自己的眼光,不是每個人都能讓他珍而重之,卻沒想到同樣的理由說久了,尹萩白居然在某一天對他說,你只要把我一個人放在心裡就夠了。
這些話現在想起來,竟像上輩子的事了。
外頭的那人單膝跪在涼亭階下,垂落額前的髮絲恰到其份的遮去他一小部分的精緻長相,卻又不掩住全部的俊秀,隨著他下跪的動作,淡淡血腥味悄然逸散在空氣中,懷霽珷還沒開口,青年就說話了。
「他們聽到風聲,已經改期了。尹氏一門前往律麓山的時間改成下個月十九,巳時整出發,尹尊廷和其母會由奶娘與一干伺候的下人陪同,共乘朱色帷簾的馬車。」略停了停,又接著說下去,「車隊預計三輛,皆由單馬拉行,隨行護衛總數不下半百,每車皆配有丫鬟僮僕十人、車伕兩人。」
尹萩白聽完,不發一語,就在眾人揣揣不安時,他才淡淡的嘲諷,「還真是陣容浩大。」又問青年,還有呢?
青年方一口氣回報完探聽來的結果,忽又被這麼一問,微愣之餘搖了搖頭,瞬間思及尹萩白的眼睛,才又出聲應答,沒了。
「說謊。」
突然一陣疾風夾著內勁,從涼亭內部瞬即發出,直直垂掛的竹簾猛然被掀翻,整片脫離琉璃亭,往外飛去,最後攤在地上,距離跪著的黑衣青年僅在身後三步遠處,瞬間塵土飛揚,薄薄一席竹簾入地三分。
白皙的臉頰劃過一道細長的血痕,夜叉不需抬頭看也能很清楚感覺到,谷主正居高臨下,望著跪在地上的他,並且怒氣勃發。他不移不動,仍舊跪在原地,接著會怎麼樣?其實他心裡也沒有底。
妖魖鬼谷谷主尹萩白的喜怒無常、行事詭變,在江湖上極具盛名,但無論如何,他不想說的事,就算是谷主也絕對不能奈何於他,即便清楚自己和谷主的實力相差了一段距離,但大不了就是一死,也正好是一了白了,絕了他所有不該有的心思。
「夜叉,你受傷了,退下找百妖治傷吧。」就在氣氛一觸即發的瞬間,懷霽珷忽從原地往前踏了一步,夜叉稍微抬眼有些疑惑的望著他。
地尊這是在護他周全嗎?
見他似乎有意維護,他便不需固執,以免白費地尊一番苦心,夜叉一聲不吭從地上站起來,恭恭敬敬朝兩人彎腰過禮後,輕功一縱,很快消失在琉璃亭周遭。
「懷霽珷!」尹萩白大喝,被吼的人默默無語,傻子都能聽出來這人現在有多不爽,他說什麼都是白說,何況他能說什麼?
雖然尹萩白此時面對懷霽珷的怒氣,比起方才面對夜叉時還要收斂許多,卻連他們倆人自己都不知道,這聲『懷霽珷』除了怒氣外,還蘊藏多少妥協、無奈,以及縱容。
「你別把夜叉逼太緊,尹初雪對他畢竟是……」未說完的話停頓,懷霽珷斟酌半晌,竟不知該如何說,只好草草說了句,「半個救命恩人。」
夜叉是他最後一個從外面撿回來的孤兒,當時差一點就餓死在街頭的夜叉不過七、八歲,也還不叫這個名字,瘦骨嶙峋、餓了好幾天的孩子,正小心翼翼躲在正常人擠不進去的巷縫,偷吃好不容易得到的食物,那幾塊發了點黴的乾餅,就是當時和他一般大的那個女孩從奶娘懷中搶出來給他的。
尹初雪是誰?她是朝廷親封天下第一莊的嵐岳莊裡,唯一的金枝玉葉,也是尹氏現任當家唯一的親妹妹;在夜叉心中,無論自己的上司和尹家的仇恨有多深,也不論妖魖鬼谷和嵐岳莊的恩怨情仇,她永遠都是他的救命恩人。
「谷裡不需要吃裡扒外的背叛者。」尹萩白餘怒未消,周身氣息陰沉狠戾,彷彿隨時可以爆發,大開殺戒。
可憐四個無辜的年幼侍從,武功修為和膽子都不夠,伺候兩位主子的時間也不夠長,紛紛煞白了臉,懷霽珷索幸揮了揮手要他們先退下,免得嚇死在這兒,一邊平靜的直視尹萩白,不驚不懼。「我信他,就如同你信我。」
「嗯?」尹萩白長手一伸,摟過近在咫尺的懷霽珷,一手撫上他尖巧的下顎,逼著抬起他的臉。
作者: 间间wings 时间: 2011-2-6 22:23
下文下文下文
作者: 小飛俠 时间: 2011-2-7 03:19
噢...
呀!然後...怎了!刺激上線!!
(期待~)
作者: 斜陽晚照 时间: 2011-2-7 11:10
回复 间间wings 的帖子
來了來了~
作者: 斜陽晚照 时间: 2011-2-7 11:10
小飛俠 发表于 2011-2-7 03:19 
噢...
呀!然後...怎了!刺激上線!!
我把下文弄來了XD
作者: 斜陽晚照 时间: 2011-2-7 11:11
半生憑緣/02
溫熱的氣息淺淺噴吐在臉上,輕微的搔癢感,就像被鳥羽拂過,想忽略都忽略不掉,這股騷動從臉部傳到心臟,平白誘人心亂。即便如此,懷霽珷也不是頭一遭和尹萩白這麼接近,只當他又是一時興起的無聊玩笑,亦慣常這麼對他。
「你總是在碰到跟他們有關的事情時,才會這麼明顯的反抗我。」感受到指下溫潤光滑的膚觸和他的順從,心情好了一半,但尹萩白還是很不滿。
「難道在你心中,他們比我還重要,嗯?」
他不要懷霽珷拿他當需要恭敬服從的主子看,而是把自己當作和他站在一起、同生共死的夥伴,他們是同等地位的倆個互相依靠的人,而非主僕,可是他身邊這個死腦筋的懷霽珷,卻連他的琴都特別重視,恭恭敬敬的就只因為是他尹萩白的東西!
什麼時候懷霽珷才能真正明白他的心思?
他的霽珷,從來就沒有任何地方會輸給他,從小到大都是這樣,他們一起長大,做什麼都在一起,只有懷霽珷能與尹萩白在練武場上戰成平手,也只有懷霽珷能瞭解尹萩白少有的言語中存得什麼心思、算得什麼謀略。
地永遠不會背叛天,大自然中如此,在妖魖鬼谷中亦如是。
「對我來說,你是最重要的。」而那五個孩子,全是他從外面撿回來奶大的,不能比……不過這句話,他可沒笨到說出口。
懷霽珷靜靜的半靠著尹萩白從身後環著他的腰的手臂,似曾相似的親暱。
曾有一次,在只有倆人共處的時候,尹萩白當著他的面說,即便是次於他們倆人之下的鬼谷五魂,所有的屬下全是他的棋子,一旦沒有利用價值,便可隨時扔棄;站在妖魖鬼谷裡頭最尊貴地位的人毫不諱言,為了達到目的,他可以不擇手段,犧牲任何人。
當時他禁不住便問,那我也是你的棋子嗎?
話一出口,想後悔都來不及,什麼時候他的膽子也這般大了?
表面上看似很平靜,只有懷霽珷自己清楚內心正在翻騰的思緒,他對自己在尹萩白心中的地位沒有一點自信,不管尹萩白如何言說,他始終認定他就是他需要尊敬照顧的萩白少爺,然而他卻也從來不曾想過,尹萩白居然會這樣回答他。
你跟他們不一樣,霽珷,你是我唯一允許站在我身邊的人。你不需要對我打躬作揖,只有你可以質疑我,只有你有什麼疑惑都能問我,明白嗎?你是只屬於我的地尊,不是隨便誰都能取代的部下。
懷霽珷察覺自己止不住的淡淡欣喜,尹萩白信任他!即使只是以屬下的身分也好,從這一刻開始,他再次對自己發誓,尹萩白永遠都是他以性命跟隨、信任、相伴的主子,就是他死,也必要護得尹萩白一生周全。
「在想什麼?」敏銳的察覺到懷裡的人又走神,尹萩白故意扯了扯懷霽珷垂落胸前的一束頭髮,提醒他回神。
恍惚間,低沉好聽的嗓音在腦海中重疊,兼之頭皮一陣刺痛,懷霽珷猛地回過神,正經八百的恢復常態。
「果然是這樣的你,比較有趣。」他的頭髮,還是這麼滑順……摸起來就像他床榻上正擺著的那十匹上好的黑色綢緞,那些是剛送來的新貨,他正打算用來給這人裁幾套衣裳……嗯,他還真的差點忘了。
眼盲則心不盲,他能用別種方式察覺到懷霽珷的情緒起伏,他相信懷霽珷也可以如此,所以他從不否認喜歡捉弄最親近的人,只是因為想試試看懷霽珷的情緒心力是不是真的收放自如,是不是有一天,懷霽珷能真正為了他而失控。
在他的印象中,好像還沒看過他驚慌失措的時候,這個時時刻刻陪在他身邊的人,心神一直都穩若泰山磐石,所以偶爾在懷霽珷身上出現的迷茫,格外令人感到稀奇,而找到甚至製造懷霽珷的慌亂,成為尹萩白少有的無良樂趣之一。
「下個月十九,可需我親自出馬?」不願在此時揣掇谷主的心思,他話鋒一轉,提醒倆人將思緒拉上正事,刻意忽略懷抱自己周身略低的體溫。
尹萩白放開懷中的身軀,背過身站到涼亭邊緣,懷霽珷也跟了過去,在他身邊站立。
「不。」
秋末臨冬的風吹在臉上,說不冷是騙人的,湖上迎面撲來的風帶來水氣,吸入鼻中頓感潮濕又清涼,倆人一黑一白的長袍衣襬都被吹得略微揚起,一如碧藍澄洗的湖面,被吹皺一片秋水時,還在日照下水光瀲豔。
懷霽珷疑惑了,這跟他所思量的不太一樣。「不需要由我去?」
每年總有固定的一段時間,京城內的嵐岳山莊守備會沒那麼森嚴,和往常相比,說是門戶洞開也不為過,不少的僕人、護衛會跟著尹氏家主及其家人──主要是當時掌權的那一房,遠赴律麓山頂的觀格寺,美其名是燒香拜佛求平安。
如此一來一去,耗上個兩三天、四五天,甚至更久,都不意外,要潛進半空的嵐岳山莊再方便不過。懷霽珷很清楚對方不可能什麼防備都沒有,尤其現今的妖魖鬼谷事事和嵐岳山莊對著幹,要是山莊莊主還有點腦袋顧慮,他們要順心如意想必不容易。
但也就是考量到這點,懷霽珷才覺得由他親自出馬是最妥當的;搶回尹尊廷那邊最大的阻礙,不過是幾個護衛,就算驚動真正的高手,憑他一手訓練出來的那幾個孩子,也能抵擋一陣子。
而山莊裡可就沒有這麼明白,往年的處暑之行今年更期至十月節,也許他們早料到鬼谷勢必會有行動,今年的律麓山之行只是調虎離山之計,真正的高手反而留在裡頭,好整以暇等他們上勾,所以由他先行去探路應該是最合適的。
可現在尹萩白卻說不用他。
「我要你在下個月十九之前,就將東西拿到手。」
「我明白了。」那就是要他硬闖的意思囉?如此甚好。
懷霽珷並非每次都能準確察覺到尹萩白的心思,有時候即使知道他在想什麼,也不明瞭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可是他全盤相信他,也告訴自己不能壞了他的大計,所以無論上刀山、下油鍋,都讓他去吧,尹萩白能信任的,也只剩他一個人了。
現在的尹萩白多疑、殘忍、心機深沉、喜怒無常,還記得以前的他從來不是這個樣子,是因為他從來不曾真正認識過他?真的是因為他從來沒有認識過他……嗎?
很少有人知道妖魖鬼谷一人之下的地尊,真正的名姓是這麼叫的,懷霽珷。他出生在一座小縣城附近的偏僻村落裡,湘慶縣錦繡村。
這個小地方北憑嵩莞山,西臨漢蕩川,春寒料峭的時候,細雨綿綿、斜陽空懸,深秋時站在江邊,風吹霧散,拂滿一身清涼,馬上水霧又漫了回去,永遠吹不散,夏天時有山,層巒疊翠,冬天時有雪,白漫滿川。
可惜此處有依山傍水的秀麗景色,卻不能同他地依樣畫葫蘆,依山而存、傍水而活。因為窮山僻壤下,幾乎找不到可供耕種的土地,不是田地小就是貧瘠;而江流危湍,就是要捕撈魚蝦也不甚容易。許多人嫌日子過不下去,能走的都離開了,例如村西的錢家,置辦一輛馬車,攜家帶眷遷到大城市去住,做些小買賣過活,沒幾年聽說也成了有模有樣的小戶。
其實絕大多數的村民對這裡還是有感情的,從祖先在此地開耕僻壤開始,都已經住了好幾代,而且人要活下去嘛,只要天公作美,熬也總是能熬的。
山裡頭多的是走獸飛禽、山根野菜,樹頂上有野果,樹底下也常看到各種菇菌,山裡的小池塘還能釣釣青蛙、小魚。有點力氣的,柴火砍一砍,堆成好幾綑,和其他的山產野味一道,除了自己吃、自己用,還能送去鄰近的縣城換些錢。
無論如何,人活著就是這樣,日子再難過,勉強也都能過下去,即便不能豐衣足食,也至少餓不了肚子,至少能一生平安。
在這個偏狹的小村落裡,村北的懷家和玉家大約是生活較好的。懷家是村裡少數幾戶有田地的人家之一,雖然他家的那塊地同樣又小又不富饒,至少種什麼活什麼,幾代以來主要都靠這畝薄田吃穿。
自從某個閏年的寒露時節,懷家老父親死在嵩莞山上以後,剛嫁過來沒幾年的何寡婦又成了寡婦,彼時未過三十之齡,最可憐的是肚子裡那個,就這樣成了遺腹子。
連死了兩個丈夫,沒有多餘的心思去理會村民對於她是否命中帶煞帶剋的議論,懷家的喪禮上,白幕幃圍了滿屋,年輕的女人披麻戴孝,慘白著一張秀麗的面容,跪在靈堂前,對著『音容宛在』哭得柔腸寸斷。
懷家僅剩的男丁只有懷老爹的兒子,去年剛成親的懷霽文,他同樣一身麻孝,走到女人面前,攜著妻子雙雙在她面前跪下,額頭在地上重重磕出血跡。
「二娘,霽文夫婦對老天和死去的爹發誓,一定好好侍奉您到老。」
女人淚眼朦朧的看著他們,哽咽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好半晌才哭著吐出破碎的話語,泣不成聲。
「事到如今,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就算要我明天就死,只要我肚子裡的孩子平安,我也了無遺憾!霽文,二娘不求你什麼,只求你將來,一定要好好照顧你這個可憐的弟弟……。」
聽見這話,她的媳婦流著兩行眼淚跪爬上前,抱著她痛哭,就連懷霽文眼裡也隱隱出現淚光,一個見不到月亮的晚上,懷家三個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團。
幾個月後,歷經一天一夜費盡力氣的嘶喊掙扎,懷家第二個孩子終於出世了,是個男孩兒,可惜他的生母終究跨不過那道坎,連自己孩子都沒來得及瞧上一眼。廚房灶臺上溫著的雞湯冷了以後,浮一層厚厚的油沫,懷霽文拿那鍋雞湯和幾錠碎銀,換來一口薄棺木。
作者: 间间wings 时间: 2011-2-7 11:14
可怜的娃啊
作者: 小飛俠 时间: 2011-2-7 11:54
噢~~~~~~~~~~
不夠不夠!
怎會這樣~
後來哩!
(期待~)
作者: 紫月戀蝶 时间: 2011-2-7 12:53
後來呢~
下文 下文
作者: 斜陽晚照 时间: 2011-2-7 17:56
半生憑緣/03
草草辦了二娘的喪事,一個識字不多的大老粗抱著剛出生的弟弟,坐在木板床邊,連要替幼弟取什麼名字都發愁。他的妻子偎過來看,稚嫩的一個嬰兒餓得連哭都沒幾分力氣,女人未經妝點過的眉眼不由得就露出幾分擔憂神色。
近年正逢少見的惡旱,米糧還能撐多久誰也說不準,將來要是又來個蟲澇之災,這日子該怎麼過下去?就這種時候來了這麼個孩子,又小又嫩的,該怎麼養?
想著想著,心底的話忍不住就脫出了口:「這娃兒不會是苛剋之命吧?出生前就剋死爹,出生後連娘都給他剋死了。」
懷霽文是個好心眼的老實人,一顆榆木腦袋,一聽見妻子這麼說,他摟緊繈褓中的幼兒,朝自己媳婦怒斥:「虧妳還學過幾年字、唸過書,什麼苛剋之命,胡說八道!他就是苛剋之命也是我弟弟,我非得好好養他長大不可!」
無緣無故被這麼一吼,從來只對懷霽文發火的懷家嫂子脾氣也起來了,指著他破口大罵:「我不過就是擔心,你兇什麼?好,你行,硬要養是吧?沒我娘家出的錢,你拿什麼辦你爹娘喪事?就連那鍋雞湯,殺的都是我家的雞!家徒四壁什麼都沒有,我就看你拿什麼養他!」
話說完,懷大嫂氣沖沖的甩了門出去,突如其來的河東獅吼嚇哭了本來安安份份的嬰兒,懷霽文瞧著媳婦被氣出門,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真不是故意兇她的啊!緊抱著繈褓搖啊晃的,耳裡聽著氣弱的哭聲,他突然覺得自己的鼻子也發酸了。
幾個時辰後,懷大嫂拿了碗東西進來房裡,臉色還是不大好,懷霽文抬起頭看著她,心底反覆幾次告訴自己別多話,免得又把妻子惹怒,嘴上照樣傻愣愣的問她手裡端的那是什麼東西。
「還能是什麼?」懷大嫂斜睨自己這個高頭大馬、長得端正,看來頗有幾分威嚴氣勢,偏偏笨得要死的丈夫。「我跟隔壁大娘討的奶水!我沒生育過,你一個大男人就是把你剁碎了也擠不出奶,不跟人家借,你拿什麼養你弟弟?」
她說完,小心翼翼地將碗遞了過去,藏青色的陶碗邊緣缺了好幾個角。「在外頭聽了個把時辰這小傢夥的哭聲了,也沒見消停,吵得人心裡又慌又煩燥,你抱著他也不知道要哄一哄──」
懷霽文一下子打斷懷大嫂的話頭,他可委屈了。「我哪沒有哄他?搖的我手都快斷了,他還是照哭啊!」
「你插什麼嘴啊?自己也不瞧瞧兩條臂膀跟村口那棵老樹的枝幹一樣粗,哪這麼容易奶個孩子就斷?就知道孩子哭不停,也不會想想是餓著還是病了,也不知道去找奶水,你要想讓這娃兒死就乾脆給他一個快活,不然乾脆賣給人家,何苦餓著拖著多難受?!」
「瘋女人,妳胡說八道什麼妳!」懷霽文邊笑邊罵,整整四大串眼淚鼻涕嘩啦嘩啦的突然就這樣倒下來,止不住也罵不住,懷大嫂嫌他髒,又嫌他粗手粗腳,手上捧著的碗怎麼也對不準孩子的嘴,怕把娃兒嗆到,索性抱過了自己來。
一邊仔仔細細的餵,一邊還不停的酸著一顆頭直靠過來看的大傻蛋,「你就最好別讓我也懷上,否則生十個我看都不夠讓你這樣玩!」
至於名字呢?又差點讓倆夫妻吵翻屋頂。
本來哥哥叫霽文,弟弟應該要叫霽武,可是懷霽文偏偏看上另一個珷字,興致高昂的跟妻子說,說以前夫子講過,這中國字呢,跟什麼邊就是什麼意思,看看這個武字旁邊帶玉,玉是多金貴的東西啊,鐵定是很好的意思,就叫懷霽珷!
主意定了,一百頭牛都拉不回來,懷大嫂搖搖頭,懶得再管,反正是他弟弟又不是她弟弟,娃兒的名字就這麼取了。懷大嫂想,像玉的石頭就像玉的石頭吧,好歹石頭不比玉,耐摔耐磨不怕碎,窮人家的孩子求個一生平安就得了,妄想不到功名利祿去。
懷家的第二個孩子就這樣,今天靠東家大娘、明天靠西家媳婦的奶水,偶爾喝點稀米粥、米湯,穿別人不要的衣服,慢慢的長大。
小霽珷六歲生辰那天的午時,三個人圍著張木桌子,兩個大人面前各半碗稀粥和兩碟醬菜,懷大嫂在小霽珷面前放下一碗煮得糊糊爛爛,根本看不見湯水的白麵線。
「這是你哥哥親自下廚房弄的,他今天沒下田,一早上就忙這個,麵還熱著,你快點吃,嫂嫂跟你保證裡面放的是鹽不是糖。」說完還偷偷瞪了懷霽文一眼,那人纏了她三天,明明不懂灶上的事,硬要她教,還要她得在旁邊看著。
坐在妻子對面的懷霽文張大嘴巴傻呼呼的笑,搔著頭萬分不好意思的看著糊成一團的麵線,對著幼弟不停嚷嚷,要是不好吃就別吃了……。
小霽珷第一次看見長這副模樣的麵線,笑開了嘴,還盯著看的時候,懷家嫂子掏出一顆紅色的半涼雞蛋給他,說是沾了紅花粉的熟雞蛋,再怎麼窮,生辰都要吃顆紅蛋討吉利;又抱出一件新棉襖,是用懷霽文以前穿破的棉衣翻新織成的。
她將看起來其實有些舊的棉襖放到椅子上,摸著這個小小叔的頭,淡淡的對他講,衣服是給他今年入冬穿的。
「去年那件破成那樣,不暖又不好看,別再穿出去見人了,給人家誤會我們哥嫂欺負你。」
稚嫩的娃音急著辯駁:「不會不會,誰敢這樣說?哥哥嫂嫂對我最好了。」
小霽珷將襖子拿起來溫在懷裡,嗅了嗅,有一股他很喜歡的,曬足了日頭的味道。笨拙的握著筷子吃麵線時,一邊吃眼淚一邊偷偷掉。至於紅蛋,他捨不得,他想拿去分給他唯一的朋友,想著倆人在樹底下剝著蛋殼,分著吃的樣子。
那個他唯一的朋友,叫玉衡,就是同樣住在村北的玉家的孩子,只晚他四個月出生,他倆一個在嚴寒的冬天出世,一個卻生在春暖花開的三月。這個玉衡,憑著出生時發生的一件事,全村硬是沒多少人不認識他。
錦繡村這個地方,向來多雨水,又有條漢蕩江橫過,所以村裡人不管是耕作自家土地還是靠山禽野菜等等都能過活,可是在懷霽珷出生的前後兩年左右,卻少見的出大旱,連河都乾了泰半,所以當年的懷老爹才會為了入山找食物,失足跌落山溝。
旱災早早就報進京城,但遲遲不見賑銀、賑糧下來,也沒見著朝廷的人,就在所有人都愁著要活不下去的時候,玉家的媳婦生孩子了。家裡人既悲又喜,有娃子出生當然好,可是現在這種日子,大人都快活不下去了,又多一個小孩得怎麼養啊?
嬰兒呱呱墜地後,穩婆把孩子用布包了,抱出來給他爹看,說時遲那時快,本來還烈日高照的天空,忽然整片陰暗下來,烏雲密佈,雷鳴轟轟連響,傾盆大雨嘩啦啦直落,連下三天三夜,從此錦繡村再不見旱象。
天生異相,眾人嘖嘖稱奇卻不得解,後來有個雲遊四海的算命師來到錦繡村,被玉老爹給請過去,替剛出生沒幾個月的兒子排個命盤。
算命師執筆批算,又端詳一會兒嬰孩的面相,說此子眉目清秀,右眼下有顆淚痣,命中帶有奇緣、貴人,雖無貴爵厚祿之命,也無興村旺家之格,但一生順遂,無病無災。
對這半好不壞的批言,村裡人管不了那麼多,他一出生就解了旱象,哪個不把他當救命菩薩看?兼之這孩子生得眉清目秀,又毫不怕生,成天笑口常開,眾人對這孩子又是好奇又是喜歡,而這個人人疼寵的玉衡,卻在年紀稍長之後,逕自纏上村裡頭有名的不愛說話、又似乎命中帶煞的懷霽珷。
小霽珷永遠都記得,那一天早上小玉衡巴黏在他身上扒都扒不掉,口齒不清晰的嚷嚷,陪我玩,我跟你做朋友的樣子。
日子平順的一天一天過去,懷霽文每天下田耕作,心靈手巧的懷大嫂就留在家裡操持家務、備甜湯飯食,偶爾編織些諸如錦囊、彩繩結等的小玩意兒,託人帶去城裡賣;懷霽珷和玉衡正是無憂無慮又貪玩的年歲,天天往外跑,不搞得一身髒不願回家。
然後某天,一個消息把平靜的懷家炸開了鍋,懷大嫂終於有了。這本來是好事,懷霽文成天傻樂,懷霽珷也很高興,他要當叔叔了!可是幾個月後,當大夫一口斷定她肚子裡有兩個時,這下子沒人笑的出來了。
兩個。
本來就還有一個小的,現在家裡又即將多兩個更小的,懷大嫂已經一點粗活碰不得了,早些時候還能和懷霽珷一同上山,替家裡補些野果野菜,也沒那個體力再做太多家務或是縫縫補補賺那幾個零碎錢,整個懷家三口人加上就要誕生的兩個,全得靠一個懷霽文和祖上那畝田地。
懷霽文不願讓大夥兒擔心,在外面遇見相熟的村人好意詢問時,總給人家一副迫不及待當爹的模樣,即使回到家,也將所有能做的事情都攬下來,一派輕鬆的樣子,幾乎就要讓看著的人以為,真的什麼事情都不用擔憂。
可是懷大嫂畢竟不是傻子。
「悅兒,妳不用擔心,放心的把孩子生下來,我是妳的丈夫,妳要相信我。養孩子有什麼難?有比天塌下來還可怕嗎?再說,天塌下來都有我頂著。」
「小珷剛出生那年,我們不也是一片愁雲慘霧嗎?現在還不都好好的?妳這聰明漂亮的腦袋就別多想了……」
晚上的時候,懷霽珷從門縫裡看見哥哥把大腹便便的嫂子抱在懷中,坐在靠窗的床上,在大嫂耳邊輕聲的說著話,又用手臂環著她的肚子,長滿粗繭的手掌在她肚子上摸來摸去。
「這是我們的孩子呢,不知道是男孩女孩?哎,那個不要緊。孩子不要像我比較重要,像妳比較好,我的悅兒又聰明又漂亮……」
微弱的燭光下,兩人緊緊依偎的身影死命烙在懷霽珷心中。
玉衡這邊,精明的不像個七歲的孩童,眼睛一看、耳朵一聽,就知道他們家大概怎麼回事,天生好事的性格讓他恨不能管上一管,懷霽珷三番兩次想矇騙都騙不過去,沒人料到他膽子大到偷偷從他爹放錢的床底下挖了幾錠銀子送過來,沒人敢收,後來連玉老爹都親自上門要他們不必客氣。
屋子裡,懷霽文尷尬的說,其實還沒有那麼誇張,是小衡把事態誇大了;廚房裡,懷霽珷和玉衡靜靜的看著櫃裡的半缸米。
「你打算怎麼辦啊?」
在他們最常待的大樹底下,玉衡抱著膝蓋坐著,脖頸軟綿綿的連頭擺在膝上,眼睛偷偷看著旁邊的好朋友。
「我不知道。」懷霽珷仰頭望著上方枝葉扶疏,隱約可見無雲的碧朗晴天。
家裡的狀況慢慢陷入困難,唯一有的本來就很貧瘠的小田地輾轉三代,已經越來越難耕作了,能種活的和能長得好的作物都少了,這下別說拿去賣,連自己吃都不夠。
只靠大哥一個人,萬一有天他倒下了呢?別說他生什麼大病,只要他一個不小心摔傷手腳,就足夠麻煩了,誰來照顧他?不說這個,就說大嫂屆時生產完,誰來照顧?還下不下田?便說勒緊褲腰帶,咬牙也能撐下去,不用管吃什麼穿什麼,那稅收呢?拿什麼繳?
所有人都以為他不瞭解,也都盡量瞞著他,可是懷霽珷雖然才七歲,卻比任何村莊裏的孩子都早熟,這種早熟一半是天性,卻沒有人察覺,只有玉衡隱隱約約知道,不論他有任何打算,都不會是鬧著玩的,所以這陣子格外黏著他,就怕他鬧出什麼事。
倆個人相對無話,安靜了一會兒,玉衡像是下了什麼決心,忽然抬起頭朝四周圍瞄了瞄,接著湊近懷霽珷,表情神秘兮兮的,像極他每次要出餿主意整人的時候的模樣。
「我聽說縣城裡來了幾個人牙子……你知道嗎?」
作者: 斜陽晚照 时间: 2011-2-7 17:58
作者自己插樓回覆(笑)。
因為是打算投稿的作品,所以對於支持的讀者真的非常感謝,
也請多給予意見,謝謝~
作者: 小飛俠 时间: 2011-2-7 22:16
下文說:我嘸災啦...
最後會怎?
淡來深有的...
(期待~)
作者: 斜陽晚照 时间: 2011-2-8 07:38
半生憑緣/04
人牙子?懷霽珷有聽沒有懂,默默反問,什麼是人牙子?
玉衡聳聳肩說他也不知道。「聽說他們在湘慶城裡,專門找不滿十歲的小孩子,男女都可以,如果他們看上你,就會給你一筆錢,還會要你在一張紙上蓋手印,然後不知道把人帶去哪裡。」
不知道把人帶去哪裡?!聽到這麼可怕的事情,懷霽珷不明白的問玉衡,為何要告訴他這件事?
玉衡瞅他一眼,眨了眨眼,右眼下的淚痣跟著起起伏伏。「聽說每個被他們看上的小孩可以拿十兩銀回家。」
十兩!懷霽珷的眼睛都亮了。
他不太清楚十兩銀子夠讓他們生活多久、能讓他們買什麼,只記得上個月村南那戶他不認識的人家,四處在借二兩銀子,說差那二兩就能湊成十兩白銀了,因為他們的么子要上京城趕考,給孩子做盤纏用的。京城離此地何止兩三日的路程!十兩銀子就能讓村裡的人到京城去,所以十兩銀一定是很多錢!
玉衡看著懷霽珷突然專注的遠遠望著湘慶城的方向,兩隻手偷偷湊過去,趁他全副心思都放在湘慶城,沒空注意他的時候,狠狠在他臉上捏了一把,朝兩邊狠力拉著懷霽珷的臉頰肉。懷霽珷掙扎著讓他放手,一放開,兩邊臉上紅成一片。
「你搞什麼鬼!」懷霽珷怒罵著撲上去,也去揪玉衡的臉蛋。
一時之間倆個人糾纏在一起,分也分不開,直到彼此的臉上都掛滿紅痕和汗水後,才喘息著分開。玉衡攤倒在一邊,身上衣服雜亂,沾滿草屑和土塵,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然後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囊,「給你。」
「這是什麼?」懷霽珷把它放在手心裡,有些重量,拉開束口的帶子一瞧,裡面是二十個總共串成兩串的銅錢。
「那個是我所有的錢,你去哪裡我也要跟。」玉衡的雙眼晶亮晶亮,無比認真的看著他。
那時候看著玉衡的眼睛,懷霽珷還是沒點頭,被玉衡東磨西磨好一陣子,差點又打起來才忍不住答應了,說好三天後一起去城裡,他卻在第二天早上就獨自一人偷偷溜到湘慶城。
什麼人牙子,都是他自己的事情,玉衡家裡還有很多家人,也不像他們家生活難過,他不能把他也扯進來,如果真的得離開一個孩子,那他就夠了。
人牙子住在客棧裡,要找到並不難,別說隨便問也問的到,就是跟著一堆牽著孩子的父母也能找到。穿著體面的男人瞧著懷霽珷的樣子似乎頗滿意,二話不說拿出合同給他蓋手印,蓋完手印又給他十三兩銀子回家,懷霽珷滿心歡喜,藏著沒敢讓人知道。
大約是抑鬱成性,嫂嫂這幾天身子不是很好,一半是因為抱著不少銀子,所以緊張的趕回家的路上,懷霽珷心裡想,這樣是對的,大哥的孩子就是他的姪子,比他自己更重要,而且大哥根本不必養他,卻依舊無怨無悔的照料他這麼多年,就算是親人他也不能忘恩負義。
村裡人說的流言蜚語他聽多了,可他真正在乎的是,他不要成為家裡的負擔,不要大哥大嫂為了他費心思,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只要他跟著人牙子離開這裡,就能有一筆錢,這是老天賜給他的大好機會!
「大哥大嫂,我會好好照顧自己,請你們一定要健康平安,將來……將來要是有機會,我一定會回來找你們。」
清晨時分尚未破曉,他帶著僅有的幾件衣服靜悄悄溜出家門,臨走前沒忘記將二十兩白銀牢牢壓在桌上。
懷霽文夫婦後來花了整整兩天一夜找遍全村,還託人要是有來往京城的幫忙探消息,可是懷霽珷就像石沉大海,一點收穫都沒有,那二十兩白花花的銀子,一直好好的收在懷家祖宗牌位後面。
懷霽珷緊緊揣著一個棕色布包,這是他僅有的財產,裡頭有幾件嫂嫂親手幫他裁製的衣裳,還有一個裝了二十文錢的月白色小袋子。他和一堆不知從哪兒買來的小孩一起坐上馬車,馬車剛動時,他聽見車外面吵吵鬧鬧。
「哎,你這小鬼住手──老大,不是,我也不知道這孩子哪來的──」
他還依稀聽見,有個脆生生的聲音一直不停喊他的名字,霽珷、霽珷、阿珷、懷霽珷──!
馬車顛顛頗頗,不知道往哪裡去,剛巧坐在車窗邊的懷霽珷伸手撩開窗簾一角,伸出頭顱往回望。
他把自己能給的一切都留在錦繡村,只帶著回憶離開,看著越來越小的湘慶城,隱隱約約知道,不論是生是死、是貧是富,將來回鄉的機會都將如六月雪一般渺茫了,可是既然是他自己選的路,他便不會後悔。
沒日沒夜的和眾人擠在車上睡睡醒醒,馬車幾乎沒停過,也沒水給沖涼,一開始難以忍受的酸臭味道,聞著、聞著竟也漸漸習慣,每天就靠一個乾饅頭和一碗清水裹腹,沒人有多餘的力氣和心情交談,最多的聲音,除了哭泣嗚噎聲,就是外頭幾個駕車的人偶有的嬉笑怒罵。
日子渾渾噩噩過去,不知道過了幾天,感覺輪下輾過的不再是泥濘黃土,馬車輪骨碌碌壓過石板路,搖搖晃晃的發出嘎吱聲,把從來淺眠的他給吵醒,聽見外頭傳來的吆喝聲,懷霽珷悄悄掀開窗上安著的簾子往外看。
天色尚未大明,兩邊路上的早市正熱鬧著,人群熙攘,吆喝聲重重疊疊,還有各種食物的香味,誘得全車的孩童都醒了,睜大眼睛望著,沒人敢吭聲。
馬車很快地停在一棟樓前,車門大敞,每個孩童趕羊似的被趕下車,跟著人牙子魚貫走入樓裡,終於能踏上地面,每個人臉上都有股如釋重負的味道。在看似大廳的地方等沒多久,被樓裡出來的人一批批帶著去,簡單洗了澡、吃了早飯,又被帶到一個大房間等著。
不多時,進來許多穿著不同顏色衣裳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懷霽珷看著自己被人揣來揣去、摸上摸下,再怎麼不高興也只能閉上眼咬牙忍著。
一個濃妝艷抹的中年女人和一個精瘦的中年漢子為了他大吵一架,女人身後跟著的兩個嬌滴滴的俏姑娘,看著越吵越烈的戰場,內心著慌,想勸又不知道從何勸起,最後中年漢子吵贏了,他與另外九個小孩跟著他走出門,搭上另一輛更大的黑色馬車離開。
後來他們停在一座看起來又大又華麗的莊院前,黑色深漆大門的頂上高高懸著一塊匾額,裡面用金漆行雲流水寫著幾個大字,幾年以後的他才明白那些是什麼字。
天下第一莊。
沒事就夢到一直想遺忘的過去,顯然不是很讓人愉快,從夢中轉醒的懷霽珷坐在床上,狠狠搖了下頭,好像這麼做就能將所有的回憶全部搖走。
半夜萬籟俱寂,秋夜的溫度低涼,他其實應該感覺不到外面溫度的變化,上乘內功武學可不是練假的,但不知怎麼的,他就是覺得很冷,從心底蔓延到身體外的冷,迫使他不得不將整床錦被往上提拉,把自己完完全全蓋住。
再後來直到天色大白,他都沒有睡好,呼吸間依稀能聞到一群很久沒有洗過澡的人擠在一個狹小空間裡的酸臭味,耳邊也不停聽見那一聲聲的呼喊,霽珷、霽珷、阿珷、懷霽珷──!
這讓懷霽珷從夢魘中清醒時,心情非常不好。蹙緊眉頭,負責伺候他的僕人眼神閃了閃,什麼也不敢多問。
穿戴好衣物,他遣退僕役,正要離開住的院落時,守門的人來報,三魂主百妖求見。
無論季節,百妖脖子上永遠圍著一條純白色毛茸茸的狐毛領巾,襯著白晰膚色如雪,也掩住了胸前的綺麗景色;每個月每一天,她身上永遠不會出現同樣的衣裙鞋襪、鈿釵、首飾、耳勾,而且每件每樣絕對都是稀少貴重。
「百妖參見地尊。」
懷霽珷示意她不需多禮,「一大早就來找我,有什麼事?」
百妖走近他,攤開掌心,她手心上放了一個艷紅色的小瓶子,瓶口用黃色的絨布塞得穩妥,懷霽珷伸手拿過,一摸才知道雖然閃著盈潤的光澤,卻是不折不扣的石材,而非玉或瓷。這個小瓶子觸手冰涼,瓶身極為光滑,只是看久了,滿瓶的血紅色詭異的妖艷。
「這是什麼?」懷霽珷估計裡頭放的不是救人的藥就是殺人的毒,或者是蠱蟲。
百妖是谷裡唯一的大夫,卻不愛救人,反而練就一身毒功,後來又養起蠱蟲,成為一手救人一手殺人的大夫,而她治病療傷的方法也是千奇百怪。江湖上雖貶稱她是邪醫,卻又常見人抱大把銀子、珍稀奇物前來求醫,如此矛盾作為,就因為世上沒幾個大夫有能力藥死人、肉白骨。
谷裡有這麼個人,最大的好處就是出任務時方便很多,只要她願意,任何稀奇古怪的療傷聖藥或是毒藥都能給,不管在安全性或是便利性上都大大提升許多,可問題是,要煉製這些藥物並不容易,而百妖這個姑娘不只喜歡見死不救,還很懶惰。
「這瓶是新煉成的藥,請地尊收下。」
懷霽珷明白她為何特地送這個過來,百妖想必知道他今天就要前往嵐岳山莊。
「天下第一莊朝廷御賜,雖看似普通行商致富的大戶人家,實則龍蛇雜處,實力莫測,地尊還請務必小心。」她望著他說話,語裡話裡滿是真誠。
對谷主,百妖充滿敬畏,可是對眼前的地尊,除了同等的敬畏,她更多的是希望他好,即使已經確定到不能再確定的明白,地尊的武功絕對不輸給谷主。總會在某些時候,親自走上一趟地華苑,奉上新煉製的傷藥或毒藥,這是關心吧,她居然還會有想關心的人。
「我知道,謝謝妳的藥。」懷霽珷淺淺地朝她笑了笑,收了藥瓶就要走,百妖又叫住他。
懷霽珷回頭默默以眼神詢問何事,卻見百妖神色複雜的望著他,然後似乎是察覺到他審視的目光,她趕緊低下頭,盡量用平淡的語氣交代,那藥是救人的藥也是殺人的藥,一顆能讓瀕死者回天,兩顆足夠讓人瞬間死亡,請地尊勿忘。
站在原地耐心的聽她說完,低低的說了句我不會有事,懷霽珷才打開房門走出去;遠處一匹毛色烏黑的高大駿馬已經由小役牽在山下等候多時了。
作者: 间间wings 时间: 2011-2-8 09:21
人牙子~~~我也问了一句啥米叫人牙子,原来是人贩子哦XD
作者: 小飛俠 时间: 2011-2-8 12:46
高潮...
懷霽珷他到底想著...
呀!
緊張!心臟縮緊~
(抓著枕頭期待~)
作者: 藍月 时间: 2011-2-8 16:43
尹萩白是那個小玉衡嗎?
貧苦人家的小孩要更加堅強的
作者: 斜陽晚照 时间: 2011-2-9 15:28
半生憑緣/05
戌時初,天邊飄過幾朵厚雲,掩住明亮月色,街上一更梆鼓方敲響,屋簷頂上一道人影疾掠而過,幾個輕巧的翻騰,落到高牆紅瓦的某個院落裡,來人落地後四處張望了下,悄悄推門迅速閃入屋中。
嵐岳莊坐落在京城大街,和眾多高官要員的府邸相比鄰,尹家以商致富,至今五代經營而不衰,可謂富可敵國,歷來與高官要員多有結交,平素多獻殷勤,往後又多網羅武師名俠,兼之出了一個名號劍聖的莊主尹翳靖,在江湖中立穩腳步,嵐岳莊憑此才敢管上朝廷事。
當初老皇帝病危,眾皇子為奪皇位,相互陷害構殺,屢屢有皇子、公主死於非命,迫不得已由心腹護著潛逃出宮,後宮三十六院更沒有安寧過。也該是時來運轉,尹家無意間收留了後來的皇上、當時最落魄又不得志的三皇子,之後更以其時富可敵國的財力,成為三皇子一派最大的助力,新皇登基以後龍心大悅,當下親筆提書,欽賜天下第一莊匾額,相交往來日更親密。
今晚的嵐岳莊很熱鬧。尹家金枝玉葉的大小姐終於談妥婚事,攀親結貴,尹大小姐的倆個兄長可謂喜上眉梢,發了幾張私帖,相邀知交好友過府聚飲。前頭主院燈燭高照,酒香四溢,精緻小菜一道道替上,僕役進進出出忙碌穿梭,飲宴廳裡觥籌交錯,笑語晏晏,沒人能注意到北院的異樣。
站在陳設熟悉的屋內,懷霽珷環視週遭,內心不免動容,他已經很久沒有再踏入過這裡了,現在卻也沒有足夠讓他感傷的時間。四處翻找,竟一無所獲,他也不由得生急,東西如果不在這裡,還能在哪裡?
伸手不見五指的房內,懷霽珷要自己冷靜下來,細細思索。
他要找的《百瓣藥譜》是已故尹大夫人的遺物,據他所知,那本藥譜對尹夫人來說很重要,應該不會隨意丟置,尤其尹夫人又是個心細如髮的人;要是藥譜以遺物的名義被尹家人收走……尹老爺已死,生前與髮妻不睦,不可能是他私藏,尹家更不可能將藥譜這種只對醫者有大用的東西當成寶貝珍而重之。
那麼就會在某個地方才對。
心下思定,正要開門離開,一陣極輕微而且倏忽即逝的腳步聲突然傳入耳中,懷霽珷趕緊側過身,在門後隱去身形,警戒了些會兒,卻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是他聽錯或是別有高手?這種時候又會是誰?
蹲在門後,幾不可察的呼吸徐緩,懷霽珷吐息之間氣息不亂,他對自己的能力很了解,就算附近真的有人,若非對方練有上乘武學,他絕無可能被發現,悄悄將視線往門外投去,和方才初到時一般無二。
終於探出頭來的月光清清冷冷,凝著肅殺的氛圍。
采墨齋建在嵐岳莊內偏遠一處,閑靜清暇,裡頭藏書萬卷,當初會建這棟采墨齋只是因為尹老莊主喜愛舞文弄墨,老夫人又是書香門第出身,並不若外傳的藏有奇珍異寶,曾經在這裡待過一段時日的懷霽珷再清楚不過。
靜靜伏在采墨齋屋頂上,這裡恐怕已經荒廢一段時日了,或許從他們離開嵐岳莊後,便再沒有多少人有興趣踏足此地。兩個看守的家丁站得筆挺,懷霽珷等了一段時間,方小心揭開屋瓦進入,趴在橫樑上俯視。
就算沒有燭火,懷霽珷也能依稀辨出這裡和他記憶中的樣子並無什變動,采墨齋裡只有一張桌子、幾張椅子,牆角處擺有幾盆蘭花,其餘的地方全部堆滿了書冊。縱身躍下,他熟門熟路的往架上摸去,摸索一陣子,忽然讓他從最底層取出來一個滿佈塵灰的木箱子,還帶著生鏽的黃銅鎖。
這個箱子懷霽珷是認得的,過去看過無數次,正要將箱子拿了離開,一陣帶著腥氣的風憑空出現,迅速朝他的臉襲來,他疾退數步,暗運內勁揮掌掃開毒粉,不願戀戰,轉身躍上橫樑就要離開。
一條長鞭啪一聲擊地速起,聲音清脆響亮,揚起地上一小撮灰塵,如屍鬼掠命般直朝敵人招呼而去,察覺到身後的異響,懷霽珷及時側身閃過,輕巧落回地上,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對方見一擊偷襲不成,鞭子再次呼嘯而上。
這下看來,如果只是閃躲,恐怕不容易脫身。
他不知道敵人是誰,也不知道對方存何心思,谷主交付的任務只有取走《百瓣藥譜》,並昭告尹家人,東西在妖魖鬼谷的人手上。他本不欲動武,但嵐岳莊既有埋伏,又欲置他於死,那他就不需要顧慮了。
既然有此體悟,懷霽珷也不再客氣,閉了閉眼,從腰間抽出莫違刀,反手劈過去,刀鋒和鞭子上的精鐵倒鈎相撞,交擊聲不絕於耳,擔心這場意外的打鬥會引來山莊內的護衛,橫生枝節,他將內力運於刀上,恢弘刀氣橫貫削過,一招之間斷了對方的長鞭。
一聲像極了女人聲音的驚呼聲很快消失,第二條長鞭正破空電掣般飛掠揮來,趁這電光火石間的空檔,懷霽珷退後半步,一個閃身,運起輕功竄離采墨齋。
懷霽珷並沒有徹夜趕回谷中,如若他的蹤跡被發現,那他趕著離開京城反而危險,要是沒被發現,就更不應該焦躁行事,以免啟人疑竇。
拜他不喜易容所致,比一般人好看上幾分的臉總是格外容易引人多看兩眼,還有他一身無法忽略的氣質,並不是上位者的高貴,也非富裕人家的貴氣,而是一派內斂沉穩,幾乎面無表情,唯有懂武的人才能從他眼中看出那股銳利如刀的精芒。
投宿在客棧的日子,他偶爾會下樓,算上剛住店時見過的那次面,店小二還真沒看過幾個像這種,真可說是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客人。察覺到店小二偶爾會投來的好奇眼光,懷霽珷很明白,他早就引起注意了,這讓他舉手投足之間更為小心,何況,還出了點意外。
當他在客棧房中一刀挑開木箱銅鎖,掀開裡面的布絨,卻發現被布牢牢蓋著的不過是本三國演義時,確實心涼了大半。他不知道這代表什麼?是尹家人知道他們的計畫,故意給鬼谷的下馬威,還是別有其他?而那個以鞭為武器的女子又是何方神聖?
提到該女子,就想到那天晚上幾乎察覺不到的腳步聲,會是她嗎?嵐岳莊內何時有這種高手,鬼谷不可能探不到消息,那個人是敵是友,又是何時進入山莊、目的為何,他都不知道。
不過一晚上的行動,卻讓一切更為撲朔迷離,看著窗外朗朗青天,懷霽珷不由得思索,如果他是尹萩白,他會怎麼做?
在客棧住了兩天,第三天正午用過飯,眼看京城大抵一片平靜,此地不宜久留,懷霽珷隨口用已經探視完朋友這樣的藉口應付客棧老闆殷勤的詢問,交了飯錢和房錢,離開京城。
回到谷中的時候,未時已過,申時未及,遠望斜陽映天。
懷霽珷換回慣穿的衣袍從遠方穩穩走來,淺鵝黃色的罩衫衣角迎風翻飛,隱約可見莫違刀黑亮刀身,玄黑軟靴踩在掉了滿地鳳凰花朵,像鋪了紅錦的地上,淺淺陷入,偶爾隨著腳步,濺起幾朵殘花似血。
魍魎廳前臺階橫亙,兩個護衛佩刀帶劍守在廳外,廳內隱隱傳來談話聲,左邊的那個正要替他通報,他連忙示意不要聲張。廳內除了有他極熟悉的,還有道陌生女子的嗓音,輕輕脆脆、婉轉如鶯,聽護衛稟報已經入廳多時,料想是大事相商,便打算在外面多等一會兒無妨。
魍魎廳是妖魖鬼谷用來接見訪客的地方,也是重要的議事場所,非有要事基本不常用,向來也只有谷主和他能隨意進入,而谷主議事中通常不准許干擾,這是谷內的規矩。懷霽珷知道鬼谷來了訪客,方才在外面見到一頂軟轎,垂了長長的白玉流蘇,轎內鋪著朱色軟榻,轎旁還站著六個人,四個未及筓的小女孩,和兩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心中便已有底。
此時的魍魎廳內不過二人,白髮白衣的尹萩白獨坐一側,身邊的黑木茶几上一盞白瓷茶杯,上頭幾抹雲痕點綴,杯裡冒著熱氣的是不知道用什麼方法弄來的最高級的貢品茗茶;對面,卻坐著一個女人。
此人年紀大約二十七、八,頭上整整齊齊梳了個淩雲髻,兩邊插著黃花鈿、碧玉簪,正中央的頭飾是一頂紋理細刻繁複、雕工精巧的金步搖,細細垂著幾條玉琉璃珠鍊,耳朵上的珠環倒是很樸素的樣式,鑲一顆比指甲大些的黑珍珠。
她身上的衣裳是最頂級的絲綢裁製,布料、樣式和花色都是最新的貨,出自京城最著名的一品閣,裙上的刺繡,行家就看得出來,同樣出自一品閣裡最有名的繡娘之手,布料洗染的技巧和顏色也只有京城有名的應家染坊能染出來。
就憑她一個姑娘有此財力,就足見此人不是平常人物,不過就連捧著一陶罐蠱蟲經過,偶然見到她一面的百妖,以及陪著她的貪煞,絞盡腦汁卻對她沒有絲毫印象。
作者: 藍月 时间: 2011-2-9 16:06
三國演義?又是什麼原因當成寶貝收藏?女人,又是什麼來意?
欲知結果,敬待下回分解XD
作者: 小飛俠 时间: 2011-2-9 16:56
彼此不相見,有機會對壘...
呿耶~快上演,快上演,明明快重點了...
唷!有錢人吶~挺合的...
(極度等待~)
作者: 斜陽晚照 时间: 2011-2-10 09:00
半生憑緣/06
懷霽珷站在門外,這麼近的距離,若是個普通人便罷,偏偏他是個有功夫的,想不聽見裡頭的談話都難,奇怪的是,他聽著裡面傳出來的聲音,感覺交談不超過十句話,居然就沒下文了,一點不像談論正事。
他不知道這個客人其實在他回來的半個時辰前才剛到,一進鬼谷就說要見谷主,讓人領著直接到魍魎廳,見到人以後,和尹萩白坐著相對互望就那麼整整半個時辰,愣是半句話不吭,方才他聽見的幾句瑣碎聲響才不過是剛開始的對話而已。
「酈夫人,別來無恙。」
尹萩白並不在乎對方的態度,這種小事情他從來不介意,他的時間很多,要這樣一直相對無言下去也沒關係,即使知道對方可能的來意,他也不願意先開口。『先低頭就是輸,永遠沒有贏的機會』,這是他娘生前一直的諄諄教誨,也一直被他銘記在心,不過當他聽見廳外傳來細微而熟悉的腳步聲時,原本固執不悅的心情突然就變得非常好。
尹萩白知道,他回來了。眼角餘光彷彿能穿透魍魎廳的門,看見那人站在門外的模樣。
「我還以為你真的打算,就這樣和我坐上幾天。」酈夫人嬌豔的臉龐上規矩的揚起一抹不露貝齒的微笑,看著看著硬是看出一抹嘲諷。衣裝、神態、舉止使她看起來或許像個官家夫人,可是在江湖中行走的人,要是一眼就讓人看出你的本質,那就甭混了。
「確實不是不可以。」尹萩白舉起杯盞,啜入一口茶水,入喉反苦而不是熟悉的回甘,這茶恐怕是壞了。忽然又想到,以往他喝的茶都由懷霽珷親手調泡,這麼說,是泡茶的人不對?若真是如此,等會兒非讓懷霽珷還他一杯茶不可。
「好吧,我也不願意再跟你耗下去,我就直說了。」她停了下,喘口氣才繼續說下去。「天尊,你沒忘記我跟你之間的關係吧?」
「自然記得。」江湖上最普遍的利益交換,一手交人,一手交物。
一聽到對方承認,酈夫人美眸微微瞇起,臉上的笑容快要掛不住,妝容精緻的姣好面容竟覺出一絲陰冷。「既是如此,我已經照約定將嵐岳山莊的消息放給你了,你的誠意又在哪?」
果然是這件事。「請恕在下才淺識薄,我不知道酈夫人妳要的什麼誠意?」
「不用在我面前裝傻,你能騙得了你身邊那個傻地尊,可騙不了我!」
尹萩白哈哈大笑,笑完直接對酈夫人挑明了,如果有什麼疑惑大可明白問他,不需要拐彎抹角,既然是合作的關係他就不會吝嗇將他的計畫開誠佈公,對自己選上的朋友寬容,並不代表他有多少耐性容忍合作對象無理取鬧,妖魖鬼谷絕不是能夠任人來去囂張的地方。
這番話一說完,酈夫人的呼吸聲卻從急促慢慢轉回平穩,似乎是在斟酌要如何面對尹萩白,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否則尹萩白也不會找上她合作,一個聰明而富有心計的女人會懂得利用自己的優勢,而不是把自己落到迴返不得的餘地。
「天尊,你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對手,我不願與你為敵,只希望妖魖鬼谷能夠遵守承諾。尹家和尹尊廷的消息我給了,可是我要的東西在哪裡?還有,你讓你手底下的人殺我妹妹又是存的什麼心?」
「霽珷,你進來。」沒有回答酈夫人的問題,尹萩白反而話鋒一轉,將等在門外的懷霽珷叫了進來。
推開沉重的實心木門,懷霽珷一走進魍魎廳就看見酈夫人帶著審視的目光朝他望來,他淡淡點個頭,當是打過招呼,依言站到尹萩白身邊,輕喊了聲谷主。懷霽珷的眉眼裡滿是經過壓抑後的平靜,方才他幾乎忍不住就要無視規矩衝進來了,因為只有尹萩白,只有他,任何人都不得對尹萩白無禮。
「你受傷了?」尹萩白轉過頭,面具下的無神雙眼促著眉頭望過來,髮上垂墜的銀飾叮噹輕撞了下,雨滴屋瓦般的清脆,流光溢彩,晃的懷霽珷一瞬間不由自主的怔愣。
很快回過神,他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輕言,「……只是小傷,我無礙。」
確實如此,他不過是腰側被帶有倒勾刃的別空鞭淺淺劃了一口子,和以往受過的傷痛比較起來,這根本不算什麼。人在江湖打滾,哪有不挨刀,從他跟在尹萩白身邊的那一刻開始,懷霽珷就已經認命了。
酈夫人冷眼看著面前上演的主僕情深戲碼,偏偏又插不上口,若換成其他人恐怕早已拂袖而去,可是她不能,要是她此時離開,對她一點好處都沒有,所以她只好咬著牙根忍耐。從她涉足武林這麼多年來,沒有人敢對她這般無禮,這是第一次,妖魖鬼谷的人竟然傲成如此地步!她雖是女流之輩,深藏內斂的道理也明白,可是她酈夫人也絕對不是能任人捏圓搓扁的料。
「我讓你去辦的事情如何了?」
「谷主,屬下失職。藥譜雖然成功得手,卻不是《百瓣藥譜》,尹夫人的木箱裡只是一本普通的鄉野小說,恐怕在我到達以前,已經有人先將藥譜偷天換日。」懷霽珷微微抬眼看酈夫人一眼,繼續說:「至於孋夫人之死,確實與屬下無關。」
「胡說八道,除了你還有誰能動的了她?除了你,還有誰能夠順理成章偷天換日?我敬你是妖魖鬼谷一人之下的地尊,你還不識相點,快將藥譜交過來,我還可以不跟你計較我妹妹的死!」
「你自己說,是被什麼東西傷到的?」顧左右而言他,尹萩白一手輕滑過懷霽珷的腰側,感受到他明顯的輕微顫慄,竟是徹底不將酈夫人放在眼裡的模樣。
「別空鞭。」
「你這話什麼意思?難道你是指傷你的人和拿走書的人都是我妹妹麼?」酈夫人從烏木椅子上站了起來。別空鞭是她親妹的成名兵器,江湖中無人不知曉。「笑話,難不成接下來你要說,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搞的鬼?荒唐!」
「確實是孋夫人,卻與酈夫人妳無關。」在酈夫人看不到的角度,尹萩白的手有意無意撫弄懷霽珷綁成一束馬尾垂在身後的長髮,憑著過往記憶想像他此刻力持鎮靜的模樣,又抬手摸到他送給他的鵝黃色髮帶,輕輕一拉,散落一頭青絲如瀑如緞。
「令妹一直企圖阻止《百瓣藥譜》回到百花塢,酈夫人,妳真的不知道?百花塢鎮塢之寶在誰手上,誰就能成為百花主,這是你們訂下的規矩;令妹既然顧慮百花主的位子,又不願失去情人,會從中阻撓也不意外。」
耳朵裡迴盪著尹萩白清冷的嗓音,酈夫人眼裡有震驚有不信,一時卻又找不到話足以反駁;她和妹妹雖然是同父同母的雙生子,卻相當不親近,連學習的武功脈絡都不相同,回想過去幾個年頭下來,兩姐妹竟然連一起交談的機會都少之又少……當初是她將妹妹引入嵐岳莊當內應,好取得傳說中藏於山莊裡的藥譜,難道她真的早已經背叛她了嗎?
「那藥譜呢?還有我妹妹又是誰殺的?既然地尊坦承和她動過手,又怎能確信不是你一時失手?!」
「酈夫人,」尹萩白對著她,微揚的嘴角看在她眼裡宛如最大的嘲笑,「說到底我們不過是利益交換的關係,妖魖鬼谷和百花塢可沒有一丁點多餘的牽連,我們沒有義務向妳解釋,妳如今這麼咄咄逼人是打算撕破臉麼?」
魍魎廳內死寂一般的安靜。
「好。」聽完尹萩白的話,酈夫人不怒反笑,「反正你們的要求我已經做到,藥譜的下落和我妹妹的死因我會親自去查,百花塢和妖魖鬼谷從此便再也沒有任何關係,到時候路上相見要是濺血如儀,可別怪我,告辭!」
在酈夫人踏出魍魎廳前的最後一刻,懷霽珷本想叫住她,心裡確實閃過一絲解釋的念頭,仔細想過後卻又不知道如何啟齒,這種事也提不出證據,如何解釋的清?但是無論如何,對於明顯惹怒酈夫人的結果看來,他總是覺得不大恰當。
都說冤家宜解不宜結,武林中瞬息萬變,沒有人能夠永遠佔據優勢,多一個朋友自然勝於多一個敵人,現今沒能給對方一個完好的答覆便罷,居然還將責任歸咎對方身上,不論結果如何,這樣恰當嗎?
回視簡單幾句話就將場面搞至不可收拾的罪魁禍首,懷霽珷最終還是只能無奈的嘆氣,並且被對方抓個正著。
「嗯?你可是對我有所疑惑?」
「屬下不敢。」他知道他不該多問,尹萩白所做的決定不容他懷疑,而且從來不會錯,可是他真的不明白。「為什麼?」
「我不過是替你出氣。」尹萩白淡淡言笑。酈夫人的厲聲質問言猶在耳,就算聲音如鶯啼宛轉,輕靈悅耳又如何?他的地方由不得外人撒野,他的東西更容不得他人欺負。
果然是這麼一個任性的人!懷霽珷再次無奈認清這個事實,他倒也不是口拙,卻永遠都講不過他,若如此,依舊只能一如既往的相信他。要說他不竊喜又是騙人,能夠被一個人放在心頭,看得比凡事都重要,此生來到浮世,即便只有一朝相伴,也就不算枉然了。
「你腰上的傷勢如何了?」
心底最在意的人忽然將全部的注意力都擺到他身上,懷霽珷心頭一驚,對方靠著腦海中的記憶和微弱的血腥味一把伸手朝地杳的傷處抹去,在外人眼裡沒血沒淚沒心肝的妖魖谷主竟會主動關心起旁人,若是外人怕不是受寵若驚,便是足夠驚嚇到讓下巴迤地。可是這番盛情難卻,卻讓他毫不猶豫的直接跪到地上,請求谷主責罰此次失敗。
尹萩白伸到一半的手縮了回去,要讓跪著的人起來,他卻死活不願讓自己的膝蓋離開地面,這個人,有時候確實脾氣硬的跟石頭一樣,一百頭牛都拉不動。知道如果自己不解釋,他恐怕會真的在這裡跪到天荒地老,尹萩白逕自被折服了。
換成別人,他大可任由對方跪在冰天雪地中到死都不會眨一下眼,唯讀懷霽珷、他的地尊,他永遠不會這樣對他。他是他命中註定的劫數,無關情無關愛,不是朋友也不是夥伴,就只是放不開傷不下。
作者: 小飛俠 时间: 2011-2-10 11:05
放肆!無禮!大膽!...好好玩噥!
(再來再來~)
作者: 藍月 时间: 2011-2-10 13:40
天與地怎麼也分不開的~
作者: 斜陽晚照 时间: 2011-2-11 09:34
半生憑緣/07
彷彿又看見當年那個年紀跟他一般大的孩子,對他說至死不負的樣子,堅定的表情、絕毅的語氣、屹立不搖的身板,也是這樣跪在他面前。欸,現在你的表情跟當初是一樣的嗎?
「你也不算失敗,起來。」尹萩白再次讓懷霽珷起來,這次不容拒絕。
懷霽珷一直都很聽尹萩白的話,所以他照做了,可是滿腹疑問依舊掩蓋在層層偽裝下;而就像能親眼看見他的疑惑,尹萩白開始用平淡的語氣解釋,無論如何,他們都知道《百瓣藥譜》已經不在嵐岳山莊、不在百花塢,也不在妖魖鬼谷,那藥譜的下落就有很多可能性,不過這與他們都再也無關。
孋夫人的死雖然是意料之外,但也不能說沒有好處,對鬼谷而言少了一個親向嵐岳山莊的敵手,對百花塢來說又讓酈夫人心緒大亂;至於嵐岳山莊,或許是高興除去一個麻煩,也或許是震驚少了一個同盟,誰知道呢。
「我並不是故意跟她說那些話,很多事情連那個女人都不知道。」
當年百花塢意外丟失《百瓣藥譜》,一直以來百花塢的人就千方百計要找到藥譜的下落並讓它物歸原主,而有鑒於祖上流傳的規矩,看似同心協力尋找藥譜的眾人中,其實暗潮洶湧。
百花塢是個什麼組織,這麼多人搶著要當頭?若說江湖上出產最多珍稀藥材的地方是隱山,那記載最多珍稀藥物製法、以及最詳盡藥材紀錄的書,就是這本由百花塢最初代的百花主所寫的這本《百瓣藥譜》;單靠這本藥譜,便足以讓百花塢在江湖屹立不搖,也因此被視為鎮塢之寶。
酈夫人和孋夫人這對雙生子體內,流著百花主的血統,因此是這代最有資格爭奪百花主的人。雖然兩姐妹從小分開,感情普普通通,對彼此的一切都不甚清楚,但是本著幫親不幫理的想法,也就心甘情願湊合在一起,以找尋藥譜為重,誰當百花主還有的是時間研究
然後對尹家非常熟悉的尹萩白就在此刻趁虛而入,他知道藥譜的下落,釋出消息給百花塢的也是他。酈夫人半信半疑,憑著過人的美貌和手段勾撘上當時嵐岳山莊的老莊主,確信藥譜確實在山莊之後,酈夫人原先打算對老莊主使出美人計,孰料老莊主卻很快就死了。
這下子無計可施的酈夫人只好來到妖魖鬼谷,表達對鬼谷谷主的感謝之外,也在試探他的口風,找尋合作的契機,尹萩白順勢而為,卻按兵不動,只讓酈夫人去找她妹妹想辦法。
孋夫人和姊姊不一樣,她多了點溫柔婉約和善解人意,很快就擄獲現任年輕莊主的心,依靠她和鬼谷自己的部下探得的消息,尹萩白如願得到許多嵐岳莊的秘密,而當初所約定的,以孋夫人為內應,妖魖鬼谷只要負責盜出藥譜,還於百花塢即可。
可是沒人料到,動心的還有一個孋夫人。
芙蓉帳暖、耳鬢廝磨之際,動心而亂的不只是男人,往往女人也會。
身分被揭露以後,尹莊主並沒有立刻趕走她,反而隱晦的煽動她爭奪百花主之位,而她便自然要出面阻止妖魖鬼谷的人盜走藥譜,除了保住成為百花主的信物,要是能讓雙方合作破裂,那對她更是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不僅愛情、權位兩得,更贏過姊姊又毀掉鬼谷威信。
尹萩白笑道:「她沒料到我會派你去做這件看起來普普通通的小事,更沒料到藥譜早就已經被人掉包。」
懷霽珷又想起來那陣詭異的腳步聲。「那藥譜的下落和孋夫人的死……」
尹萩白搖頭。「我暗示酈夫人一切是她和她妹妹弄巧成拙,不過只對了一半,至少將藥譜偷換掉的人絕對不是孋夫人。」
整件事情至今都走在他的掌握之中,他早早就將每個人調查的一清二楚,除了消失的《百瓣藥譜》,不過那不足為意,會想要拿到藥譜,一半是因為和百花塢的約定,一半是為了做給尹家的人看,誘他們心亂,他們一亂,對他即將的復仇只有好處。
「那接下來就只剩嵐岳山莊了嗎?」
面對懷霽珷的疑問,尹萩白不置一詞,只高深莫測的輕笑。
離開魍魎廳之前,他給懷霽珷下了兩道命令。去找百妖療傷,他不要摸到他身上的皮膚有任何疙瘩,二是要他親手為他泡上一杯上好的香茗。
妖魖鬼谷藏於群山之中,出了谷,山下首先是一個繁榮的村鎮,除了每半年有一次大集市,鎮裡頭酒館、茶店、客棧、布莊、馬市等等一應俱全,甚至還有花樓和賭場。這些做生意的地方裡,以品茗亭這間鎮上唯一的茶店生意最好。
初來乍到的人總是百思不得其解,照理怎麼也得是酒館、客棧、花樓、賭場這些地方才賺錢吧?過去確實如此,但至少這二十多天來並不是這麼回事。自從一個自稱天涯漂泊的說書人來到此地之後,天天上品茗亭喝茶說故事,每個人只收幾文錢,天天變花樣講,偶爾還露幾手戲法,詭異莫測,人人叫好。
這個說書人長得奇怪,並不是說他缺手斷腳,而是他臉上一把白大花鬍子,頭髮也是灰灰白白,但是那張臉看起來又不大老,連那雙手都像青年人一樣,有人好奇的問了,他捋捋長到腰的鬍子笑說,這就叫童顏鶴髮!
午時,眾人閒暇都坐到茶亭中,說書老站在中間,旁邊圍了一群人,還在鼓譟著,似乎剛結束一個精采絕倫的故事。老人拿起一杯茶水一飲而盡,潤潤喉,揩揩嘴巴又繼續表演。「方才的故事說完了,現在老頭兒我改講江湖軼事,這個就當送的,不要錢!」
「欸,好!」
「好、好!」
聽到不用錢,觀眾紛紛喝采,又鼓譟了一陣,老人家才搖頭晃腦的要大夥兒安靜安靜,接著用一臉神秘兮兮,活像頑童要整人般的表情,輕聲細語的開口了。
「你們都知道這後頭的山啊,有個傳說是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鬼地方就在那山裡頭!」說書人拿摺扇當聽醒木打,一腳踩在木椅子上,一腳踏在地上,手上的摺扇豎著拿,橫過面前一干人的面孔。
「別跟我說你住在這裡還沒聽見過這回事!」
「想不想進去?想不想進去?想不想進去?」連聲迭問三個想不想,老人把摺扇往膝蓋上大力一敲,啪的一聲響還頂大聲,差點嚇哭坐在最前面那個客棧老闆娘的小女兒。「我今天就告訴你們怎麼進去,不靈不要錢!」
要入妖魖鬼谷,需備齊拜帖,找山裡面某個旁邊有座小茶亭的隘口,茶亭門口豎有一根長長的木杆子,上面綁兩塊被塵土湮成黑黃的白布,一塊寫著『一來二去三往,有可道,請進奉茶』,另一塊寫『四走五奔六散,無可歸,請入陰曹』。
「找到了,就跟著布上寫的,進去讓茶老翁敬你一壺茶,拜帖往桌上隨便一擺就行,自然有人引你入谷,有時候根本沒有引路人,只有幾張白紙條。」
老人說完話,停了,一雙眼睛瞇成細細長長的盯著所有人看,茶亭裡竊竊私語的聲音也跟著停了。角落的一張桌子坐著一個人,穿著黑衣,低頭靜靜的喝著茶,連看都沒往這邊看一眼。
說書的老人家橫眉豎眼,表情生動,嗓門時大時小,還故裝陰沉,說到激動處大吼大叫的,眾人被唬得一愣一愣,大夥兒目瞪口呆之際,有個總是到山上砍柴來鎮裡頭賣的樵夫問了,你這是說真的說假的呢?!我往山上砍柴,來來回回那麼多次,從來也沒看過什麼茶亭!
老人哈哈大笑,說你要信便信,你要不信嘛,便不信!說完又一陣笑,摸摸花白鬍子,「老人家今兒個要走啦,有客人來唷!臨走前再變個戲法給你們瞧瞧吧,好不好呀?」
一群小娃娃搶著說好,一個個睜大眼睛就怕錯過,老人眨眨眼,唰一聲攤開摺扇一揮,也不知道用了什麼機關,竟憑空消失在茶亭中!
品茗亭的老闆微微笑著看店裡的熱鬧非凡,轉過頭看,發現角落本來坐著人的位子,不知何時只剩一張空桌和半壺清茶,桌面上還放著一錠銀子。
一條泥巴路的羊腸小道不往別的地方去,淨往山上蜿蜒而闢,老人走在前面痀僂著背,步伐緩慢,路邊雜長的野草跟著他的動作劃上褲腳又離開,偶爾會有非常非常小的那種棲息在草葉上的小蟲子,也跟著沾上老人的褲管,在腳步的移動下被震得掉開或飛走。
山道上樹木繁多,任陽光再大也透不太進來,因為被樹影遮去泰半光線的原因,老人斑白的頭髮遠遠看起來像是年輕人般的黑,莫名奇妙地竟會讓人覺得,此時的背影看起來不應該是個老人家,而應該是個青年人。
將此情此景目睹眼裡的懷霽珷,更是緊緊跟在老者身後幾步遠的地方,一刻不敢大意。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個老人不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這麼簡單,明明誇口自己是從京城附近來的有名的說書人,其實說書的技巧爛得可以,只能騙騙小鎮上的人,根本滿口胡言亂語。
為何他要說謊?目的在哪?他究竟是誰?區區一個彎腰駝背、白髮長鬚的普通老人,走崎嶇山路,連根木頭拐杖都不需要拿,未免有些不太合理。還有他變的那些戲法,又有何機關?
大概十來天前,五魂中的修羅和羅剎兩兄弟已經被派出去緊盯嵐岳山莊,而百妖雖然武藝亦不弱,卻不常出任務,在谷內的行蹤一向也無人管控,其實尹萩白和懷霽珷對於部下的行動,只要不妨礙到大計畫,從來都不太在意的。
這段日子對其他人而言可能是難得的空閑,對百妖來說倒是和普通日子沒什麼兩樣,便想著出外補充一些藥舖就能購得的藥材,因為這種簡單能拿到的東西她絕對不會親手去種,或是特地上山或上哪邊去挖去採。
知會過懷霽珷,百妖包袱拎著就要下山,好不容易終於逮到能跟百妖一起出門的機會,貪煞回房間拿了銀兩和武器,跟著百妖屁股後面一路揚長而去。以他們的功力而言,不過大概兩天來回的路程硬是讓他們拖到第四天才回谷,一回到谷中就立刻要找懷霽珷,他們說在鎮上的茶店裡最近來了個奇怪的老頭兒。
本來只是為了歇息一下才進去喝點東西,卻剛好碰上聽說書,不聽沒事,一聽兩人心中頓覺非同小可,只因為老人家說的故事在普通老百姓心中沒什麼大不了,在他們聽來卻是江湖上的秘辛,不應該是一個普通說書人會知道的。
回來稟給懷霽珷知道,兩人自請前往探查,懷霽珷約略思索之後,認為尹萩白還需要五魂作為助力,在尚不知道這個神祕老者的底細之前,不宜輕舉妄動,輕則打草驚蛇,重則損兵折將,哪一點都不是他樂見的。
所以他決定親自前往,如果這事讓尹萩白知道了,恐怕不是責怪他又擅作主張,便是冷淡的說一句殺雞焉用牛刀,可是對懷霽珷而言,沒有什麼比得上他親自出馬來得更令他自己放心。
作者: 藍月 时间: 2011-2-11 11:45
好個更新勤快的娃~
人人都想要在上位者的寶座,陰來險去的可真是難以捉摸~
懷霽珷又會碰上什麼事呢~
作者: 小飛俠 时间: 2011-2-12 01:17
又一神奇事件將起~
珷兄啊珷兄!轉動吧!
(來呀!)
作者: 斜陽晚照 时间: 2011-2-12 12:37
半生憑緣/08
不緊不慢的跟著前方偶爾踉蹌幾步的身影,大概是太過專注,不知不覺回神時,發現自己的步伐已經被對方深深影響,而且老者的速度不知何時已經加快,只要放慢一點速度就覺得會把人跟丟,偏偏老人卻還踩著疾步悠閒的在山林裡繞,像是故意要把他引誘出來。
穿過兩棵交纏的夫妻樹,眼前居然不見追蹤已久的人影,反而踏入了一個詭奇的迷陣。懷霽珷從小和尹萩白一起跟著師傅學奇門遁甲之術,雖然他遠沒有尹萩白厲害,可或許這個迷陣只是佈著好玩,或許佈陣人同樣不精此道,三兩下就被他闖過陣法,一間再普通不過的木屋出現在不遠的前方。
正在思考要不要往前走,突然就下起雨來,綿綿細細如牛毛針,扎在身上不痛,卻慢慢濕了頭髮和衣裳,木屋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穿著灰藍色道袍的清俊男子站在門邊,扶著門板,笑著對他說,下雨了,不進來避避雨再走?
懷霽珷看見他右眼下的那顆淚痣正閃著溫潤的水光,再見恍如隔世。
進到屋內,玉衡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唇角總彎不下來,笑著招呼他坐下、笑著遞上煮好的茶水、笑著端出配茶的甜糕、笑著拖過椅子坐到懷霽珷的旁邊絮絮叨叨。
「你終於想通了要拿回那二十文錢嗎?」沒見著的時候沒感覺,見到了才知道原來他一直這麼思念,懷霽珷的平靜一攤上這張笑臉就崩了泰半。
這麼多年過去,他臉上的淚痣竟還在嗎?不知道身上的其他胎記消失沒有?幼年一別至今,若不是機緣巧合終於又見到面,或許有一天,他會將這個人的音容笑貌全都忘了,這個念頭一升起才發現,原來他會捨不得。
「欸,怎麼這麼說話?我堂堂玉大仙才不介意區區幾文錢。」
「是麼?我還以為那是你全部的財產了。」抿了一口茶,滿口濃郁的茶香,會是谷主喜歡的味道。
「怎麼可能,否則我不早餓死在街頭!」
「沒想到老天居然還留著你這個禍害。」
「嘖嘖嘖,像我這麼天縱英才的人才不會比你早死,你會捨不得。」從懷中掏出扇子攤開,裝模作樣的搧搧,一概吊兒啷噹的模樣。
「你沒事便好。」當年一別,他確實想過玉衡,可是後來遍尋不上,他也無可奈何,現在看見他還安好,沒斷胳膊也沒斷腿,這樣就足夠了。
「做什麼扮成個糟老頭在鎮上裝神弄鬼?」
「什麼裝神弄鬼!」玉衡不依的大嚷起來,「我可是做正經生意!再說,不就是要引你上勾麼!」
這間木屋蓋在半山腰上,原先住著誰已不可考,或是充作樵夫上山砍柴的休息處也不得而知,玉衡早些日子到鎮上時,無聊沿著山路晃悠一圈,偶然發現這兒,看屋頂沒塌沒破,門窗也還安著,就生出暫住的意思。
稍微整理過,把四處遍佈的蜘蛛網、灰塵掃掉,花幾文錢借來的破被褥往床板上一放,大概就能過上幾天了,總之他的目的也不過是舊地重遊,想把老朋友引出來見見面。到鎮上的茶館做生意,賺賺錢不無小補,總之成也好不成也罷,心裡倒是挺有自信的,妖魖鬼谷的人雖說深居簡出,勢力恐怕已遍及週遭,要是夠幸運能遇上幾個出谷的,要達成目的更加容易。
這個老朋友,根據他的瞭解,不只警覺心強,行事謹慎,凡事總喜親力親為,尤其只要扯到心底在乎的,不管是好是壞是悲是喜的事情,絕對不可能無動於衷。這不就讓他把人引來了麼?
「我也只會在這裡再待上幾天,你要是再不上勾我就要走了。」
懷霽珷左右環視一圈,「你就住這種地方?」
「不是知道進谷的方法?為什麼不來找我?」妖魖鬼谷任何一間下人房都比這裡好上數倍。
玉衡搖頭,「我只想看地尊是不是我認識的懷霽珷,不想捲入江湖,修道人隨遇而安,就是破屋粗茶淡飯也無不可。」
他看著懷霽珷又問,你是不是奇怪我怎麼變成道士了?懷霽珷說是。
玉衡笑嘻嘻的抹了抹鼻子,「我被我爹送去道觀了。」
當年懷霽珷離開不久,沒過幾天,他就在爹親面前老老實實的招認,什麼人牙子都是他出的主意,被打的半死不說,還扔到屋外跪了好幾個晚上,村里所有人都看著他一個小孩,跪在屋外哭得肩膀一顫一顫的。
懷家人縱使再難過,還是親自登門替玉衡求情。
才是個七歲的孩子,能怎麼苛求?有這份心已經很難的了,再說如果不是小珷也有這意思,他也不是這麼容易被說動的個性,別看小珷年紀小小,他很聰明,懂很多事情,一定是也很擔心家裡……。
懷大嫂也說,讓小叔到外頭歷練歷練也好,那麼聰明的孩子,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情的,將來鐵定能平平安安回到村子裡,要是不小心發達了,可全是你家玉衡的功勞。
後來連村長都看不過去了,村裡人疼愛玉衡,老早就不只是因為他出生時的奇蹟了;幾個人越勸,玉老爹心裡頭越是過意不去,更加生氣難過。管不到客人都在家中,奔到屋外衝著兒子直嚷,怎麼就不是你被騙走呢?要是你被騙走,我傷心傷心便罷,何苦像現在這樣把自己搞得裡外不是人?!
玉衡抬起滿是淚痕的臉看著爹,怯怯的說,本來就是要一起去的,不知道為什麼,阿珷把我扔下來了……。
玉老爹甩甩手大嘆。
幾天的徹底思量下,他骨子裡天生的一股正經性子發揮到滿,想著家裡反正還有個女兒,那個笨兒子闖的禍實在不能輕饒,心一橫就把兒子送上別人口中的靈山頂一間道觀,拜龍神的,讓他跟著一夥道士一齊修身養性去。
在山上那麼幾年待下來,順順利利的長大,什麼修身養性根本全是騙人的,不過他沒見過世面也沒交上幾個朋友是真的,從來都只能從香客的嘴裡口耳相傳,聽聽外面的世界大概是些什麼樣子。後來離開道觀回家,會一點輕功和幾招小法術,十來歲就獨自一人拜別家裏,騎著匹老白馬孤身闖蕩江湖去了。
初生之犢不畏虎,好像老天為了獎勵他的膽子而特別眷顧似的,一直以來倒也頗平安,反正他也就是個普通人,偶爾裝裝神棍當一會兒玉天師,還能把他怎麼樣?而這麼些年來就都是一個人湊合著過了。
「日後若有需要,可隨時向鬼谷求助。」
懷霽珷說的很認真,玉衡卻聽的沒個正經,「現在該是你求助我啦,怎麼會是我求助你?看看我給你弄來什麼。」
走到角落堆著的幾堆東西旁邊翻翻找找,半晌後抓著本東西回到桌邊,把一本薄薄的書冊放到桌上,懷霽珷一看,居然就是弄得人仰馬翻的《百瓣藥譜》。
還沒等懷霽珷開口,玉衡自己就先滔滔不絕了起來:「這真的是個意外,你們鬼谷和嵐岳山莊的尹家那些個事情,甚至百花塢,我真沒打算管,只想拿到這個東西。」他用食指點點藥譜紅色的封皮,繼續說。
「我想這本藥譜不過就是本藥譜,你們兩邊應該都用不上,這麼浪費在書卷堆裡多不好?我知道你想要醫好那誰的眼睛,全天下就這本藥譜裡面記了最多東西,所以才想取來給你當生辰賀禮,誰知道我去的那天竟然會碰上你,而且你們幾個大門派居然在搶這本書。」
「我的生辰賀禮?」
「對啊,你連自己的生辰都忘了?我也不知道哪時能見上你一面,才想早點拿到東西,結果卻這麼巧,這也算是緣分了。」
「我真不知道你會去拿這本書,早知道當晚就讓給你了,現在要讓給你也行,我把內容抄抄就行……」
懷霽珷總算知道那天晚上在嵐岳莊的神祕人是誰了。「你的輕功還不錯。」
「就是就是!」被高手一稱讚,玉衡的眼睛都發亮了,「我就知道輕功一定要學,而且一定要學到好,特地要人教我的,果然派得上用場!」
「《百瓣藥譜》既然在你手上,你就自己留著吧,妖魖鬼谷此刻已經不需要它了。」
「怎麼成?我就是要給你的!如果你不要也得等我琢磨琢磨,我再想想是要燒了還是還回去百花塢。」不過還回去百花塢恐怕不太妙,這本藥譜可不是拿來賺錢的東西,太暴殄天物了,何況要是因此又惹出什麼禍事怎麼辦?還是燒了好。
「你真的不要?我好不容易才把它換出來的。」
懷霽珷取過書冊,邊翻邊說,「我倒想知道你是用什麼方法拿到這個?」
玉衡頗不好意思的解釋,只不過用了幾個小把戲而已,不足掛齒,又不打自招說剛才那場雨也是他招來的。
屋內靜了一會兒,只聽見書頁翻動的聲音,良久玉衡才又提起生辰賀禮的事。
「除了這本藥譜,把你泡茶用的茶葉也讓我帶一些回去吧。」懷霽珷笑著對他說。
作者: 斜陽晚照 时间: 2011-2-13 08:57
半生憑緣/09
玉衡大方的讓好朋友把他身上的茶葉通通打包回去,沒有約定再見面,他們都不知道明天自己還會不會活著,也許一個晚上便被偷襲的刺客、死士剜去頭顱,也許明天就得啟程去塞外大漠或是任何地方,大半輩子回不來,這就是江湖,而只要和江湖上的人事物沾上一點點邊,就是萬劫不復,凡事但隨緣分。
回到穀中,懷霽珷隨即至擎天苑見尹萩白,將《百瓣藥譜》交給他,尹萩白卻不急著要,只問東西怎麼來的?懷霽珷老老實實交待,尹萩白沉默不語,然後拿起藥譜走到燭火前,一把燒了它,懷霽珷連阻止都來不及。
「覺得心疼嗎?」尹萩白問,燃燒的火光映得他臉上的軟皮面具一片如血的顏色。
「不會。」只要是你的決定我都支持你。
「這個東西已經不需要存在了。百花塢的鎮塢之寶從此流落天涯,不知所蹤,嵐嶽山莊則弄丟了已逝的尹大夫人最重要的遺物,難辭其咎,你知道嗎?這本書消失比存在來得有用。」所以他便不會讓它繼續存在。
「是。」
他雖然看不見,卻能感受到火光的溫度,熊熊燃燒的藥譜,就像在燒掉他的母親。記憶中的滿堂縞素,年幼的他跪在靈堂前痛哭流涕,逝者已逝,他永遠失去她,尹家人沒有一個對他友善,二娘和其他兄弟姐妹把他當成敵人,他爹不愛他娘自然也不愛他,他只有懷霽珷。
後來懷霽珷是什麼時候退出房間的,尹萩白不知道,回過神後便只剩下他一個人。
尹萩白站在桌前,卸下臉上的銀白色軟皮面具,不只江湖人,連妖魖鬼穀的人其實都覺得疑惑,穀主是不是其貌不揚或是貌比鍾馗才得鎮日帶著面具過日子?但此時映照在月光下的臉,雖然是病態的蒼白,卻極其俊美,唯一的瑕疵只有額頭中心的傷痕。
那個傷痕是妖魖鬼穀的繼承人所必須經歷的椎心之痛,在他十歲時由他的親娘親手替他刺上,尹萩白伸出手緩緩撫上,他不恨這個黥刺,這是他對於早逝的母親唯一的懷念。世人口中的母親是個陰險惡毒的巫女,但他知道那都是謊言,他的娘親很好很好。
而且也是這個黥刺,才真正奠定了他與懷霽珷的感情。幼年的他就算再怎麼是被人稱頌的神童,也捱不下黥刺的痛楚,不只額頭,其實連背後也有。
那時候懷霽珷已經陪在他身邊了。看著他頭上身上纏滿紗布,趴在床榻上哭鬧,他使盡最大的能耐哄他,端飯來他掀,倒水來他翻,可是懷霽珷不怒不惱,靜靜把地上收拾乾淨,照樣守著、伺候著。
待他稍好一些,看著自己臉上背上多了這些東西,不知道為什麼,就將滿腔怒火全發洩到他身上,使出僅剩的力氣又哭又鬧。「為什麼是我要被刺這些東西?為什麼你不需要?娘不是說要你當我的伴讀嗎?你看我變的這麼醜,是不是很快就不要我了?你不可以離開我,爹娘和大哥已經不理我了,你不可以不要我……」
傷口紅腫,連帶使他出現風寒時會有的高燒,到最後其實他也根本不記得自己到底講了些什麼,總之就是模模糊糊的亂吵一通,只因為發洩的時候會比較不那麼難受。
誰知道,再次醒過來時卻看不到一直在旁邊看顧的人,而是換了個僕人,以為自己真的被拋棄,還來不及難過,懷霽珷就頂著一臉的傷來見他。只為了讓他覺得好過一些,懷霽珷親手把自己的臉給毀了。
尹萩白抱著懷霽珷大哭,發誓從此以後會對他好,他卻什麼都沒說,只回摟著他,說萩白少爺是他的恩人,只要少爺好他自己就會好。
最後懷霽珷的臉被尹萩白的母親給治好,一點疤痕都沒留下,大概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他的霽珷永遠都讓他感到意外。如果人生這玩意兒,真的是由一連串想不到的意料之外所組成,那不只他的出生是個意外,就連這個人會來到他身邊,也是場意外,但他卻允許並縱容著這些意外的交遇,並稀奇的稍微感到謝意,如果不是此刻還有個懷霽珷在他身邊,那麼就連他也不敢想像自己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
不管是現在的鬼谷穀主天尊,還是曾經的少爺尹萩白,他的一生都像是刀劍,必須在無數的爭鋒中選擇勝利或敗亡,成者為王敗者為寇,而懷霽珷偶爾是他這把劍的鞘,偶爾又是站在他身邊倆倆相依的盾。
可是尹萩白卻也從未曾害怕過沒有懷霽珷的日子,不過是少一個人,不會有差別的。
深夜,嵐嶽山莊的偏門悄悄打開又悄悄關起,尹初鴻負手遠遠站在書齋門口冷眼旁觀,尹初志從裡面走出來站到他身旁,和兄長看向同樣的地方。
「看來處理的還不錯。」尹初志說。
「我們進去說。」尹初鴻止住弟弟的話頭,率先走回書齋,尹初志跟著進去,在書齋內備著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尹初鴻走到書案後坐下,沉思片刻,「你找來的人沒有問題嗎?」
「哥,你不用擔心,有錢能使鬼推磨,他們一定能將事情辦的妥妥當當的。」尹初志大拍胸脯保證。
尹初鴻煩躁的揮揮手,「我不是問那個,我是問你找來的那批護衛!絕對要好好盯著棺材入土,一點差錯都不能有,不能被人發現她的墳墓。」
「他們都是紀老帶出來的人,不會有問題的。倒是哥,你不是不在乎孋美的死嗎?怎麼這會兒又變得這麼小心翼翼?」
「你懂個屁!」尹初鴻壓低嗓門斥喝。「現在誰都不能證明孋美的死因,要是讓百花塢的人把她的屍首帶回去,憑那群女人的醫術,不可能查不出來,到時候我們的計畫就白費了!現在好不容易讓百花塢和那個雜種產生嫌隙,怎麼可以就此功虧一簣!」
「哥,我拿性命跟你保證不會有問題的!」
尹初鴻搖頭,他不像尹初志有把握,只要想到孋美的死他就怕。
他沒想到尹萩白那個雜種竟然這麼快就派人夜襲嵐嶽山莊,他根本毫無防範,雖然孋美已經提醒他許多次,可是他根本就不相信,沒想到那個晚上來的人還不簡單,連孋美都敗在他手下。
他也不是故意要殺死她的,如果不是她拿這件事大作文章,如果不是她一直拿百花主的事情煩他,他也不會一氣之下把完全沒有提防的她殺了,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他沒想到她會死。
尹初鴻是真的喜歡孋美,從初次見面就喜歡上,因為她真的太漂亮了!能歌善舞,武藝高強,溫柔婉約,體貼膩人,活生生就是他的解語花,知道她是百花塢臥底時,他一方面又驚又怕,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尹初志要他殺掉她,他又實在捨不得,幸虧她對他也有意思,才讓他想到反客為主,挑撥她成為他這邊的人。
本來想好好利用她的,誰知道……都怪他,都怪他!他沒事喝那麼多酒做什麼?原本所有的打算全部被他一手破壞了!看到孋美倒在他面前時,他真的整個人都慌了,如果不是隨後趕到的郭實告訴他該怎麼做……對了,郭實!
孋美死的時候是郭實給的嫁禍好收漁翁之利的主意,所以他一定也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想到他身邊最可靠的智囊書生,尹初鴻急急叫人把他找來。
「郭實!你快告訴我,接下來該怎麼辦?」看到穿著儒衫的人出現在眼前,尹初鴻急急迎上前去。
「郭先生。」尹初志一拱手便算打過招呼。
郭實一言一行均斯文無比,十足是個俊俏書生的樣子,聽完尹初鴻的話,思索後便先將他安撫下來。
「莊主勿急,莫忘記行大事最忌慌、躁。既然你當初願意聽小人的建言,小人便保證能保莊主無虞;將孋姑娘的死嫁禍給妖魖鬼谷已經成功,也確實引起他們兩方的互相猜忌,接下來莊主不妨暫且按兵不動。」
「郭先生此話怎講?」尹初志站起來不滿的看著他,「按兵不動莫不是代表我們怕了?」
「非也,按兵不動正是要讓對方摸不透我們的底細,下個月的律麓山進香務必成行,依妖魖鬼谷穀主多疑的性子,加上現在少了百花塢撐腰,鐵定不敢輕舉妄動,再者目前我方也不清楚他們打的主意,是故小的以為,維持現狀方為上策。」
「維持現狀?哼,維持現狀又能怎麼樣?」不像大哥萬分倚重,尹初志打從心底看不起郭實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維持現狀,便能見招拆招。現今莊裡有兩位武林榜上有名的高手坐鎮,不妨請他們一同前往進香,小的以為鬼谷必定沉不住氣偷襲,又對方一向自恃武藝,驕矜自大,不會提防到我們這著暗棋,必可擊他個出其不意。」
「好計謀!郭實,你真不愧是我看上的人!」尹初鴻大樂。
「是莊主厚愛。」郭實對著尹初鴻微一躬身,臉上帶笑。
看此情此景,就知道又是這個百無一用的書生佔了上風,尹初志再怎麼不願也只能接受。
作者: 斜陽晚照 时间: 2011-2-14 11:16
半生憑緣/10
尹萩白最近發現懷霽珷特別難找,總是不見人影,以往幾乎整天都待在他身邊的人變了。壓根兒沒想過他會背叛的可能,懷霽珷是就算他要他去死,他也不會有第二句話就去執行的那種忠心的人。
疑人可用但不真用,真用之人則不疑,這是他一貫的行事作風;懷霽珷是他身邊唯一真正可稱為心腹的人,被一個人完全的相信著的感覺很好,好到他有些得意忘形──從來不曾也不需要考慮多餘的瑣瑣碎碎,因為有個人會替他排除萬難,他只需要專注在自己的信念上。
難道他是看上哪家的姑娘了嗎?想到這個可能性,尹萩白愉悅的笑了開來。
那等他回來就問問他吧,又有何妨?
這邊懷霽珷還不知道自己災禍臨頭,半山腰的小屋裡,他站在桌邊拿著墨條,正規規矩矩替玉衡磨墨,而玉衡有模有樣的提筆在紙上一筆一劃的寫,嘴巴上的聒聒躁躁停不下來。
「我說呢,我這麼好心做什麼?千辛萬苦跑去偷要給你的生辰賀禮──欸,不對,怎麼會是偷,像我行事這麼光明磊落的人,才不做那種偷雞摸狗的事。」
手一顫,名貴的狼毫筆岔了毛,在紙上寫好的字旁邊大大突了一撇,他氣急敗壞的把筆重重放到紙鎮上,完全不管那枝筆是從懷霽珷懷裡掏出來的,寫壞的紙隨手揉成一團扔去角落了事,鋪開下一張繼續。
「好好的東西明明要給你的,你拿給那個混帳幹什麼?」
「不是混帳,是穀主。」懷霽珷抬起頭來糾正。
「他就是個混帳!」玉衡吹鬍子瞪眼睛,把懷霽珷的一句『不可以對穀主無禮』硬是瞪回肚子裡。「不是混帳他幹嘛把我的藥譜燒了?他憑什麼燒我弄來的藥譜?我就說我不該先借你拿回去的,我就該抄完了再還你!」
「沒想到我這麼聰明的人居然會栽在那個混帳手上。」害我現在得可憐兮兮的重新騰一本!
大吸一口氣,玉衡屏氣凝神憑著四處收來的殘本疑卷和腦海中的記憶,逐字逐句拼出又一張《百瓣藥譜》原貌。
「你抱怨完了沒有?字草了!」
「草了又怎地?」斜視一眼,也還好嘛,還認得出來是什麼字。
懷霽珷懶得理他。
「你哪邊收集到這些東西?」看墨汁足夠,懷霽珷停下手,饒有興趣的把玉衡面前攤開的幾本或幾張參差的藥譜殘頁拿起來看。這些都是玉衡花大把心力和時間四處收集來的,在藥譜被燒掉前,他多少看過幾次,還真的吻合。
「當然是本山人自有妙計。」玉衡哼哼,順手交過抄好的又一頁,懷霽珷接過晾到一邊的窗前。「欸,說好了,要是這玩意兒賣了,我們**分帳!」
「**分?」
「不然你委屈一點分三七?」看向懷霽珷,他不明白什麼時候懷霽珷人變的這麼好了?「別想五五分,苦力活都是我在做。」
「你怎麼不乾脆去搶?」懷霽珷皺眉。
「去搶然後我被關?才不,你會捨不得。」玉衡低頭繼續寫。
「不,我會額手稱慶。」
懷霽珷站在窗前仔仔細細將筆墨乾了的先收起來,又將墨跡未乾的用石頭壓好,小心翼翼不沾到玉衡那一手漂亮的小楷。
「你的字挺漂亮。」和尹萩白可說平分秋色。
「那是!像我這麼──」
「這本新騰的藥譜就給你了。」懷霽珷一把搶過玉衡的話頭,玉衡一下子蔫了。「我不知道將來會不會有機會從你這裡把它拿走,可是我希望至少我知道它在你這裡。我把它交給你,希望你收好它,如果我有個萬一,就隨便你怎麼處置這本我的生辰賀禮。」
稍微停下手,玉衡單手撐在下巴上,冷眼看著滿桌狼藉,內心再度哀號自己何必沒事找罪受。「東抄西抄拼湊起來的東西也許跟原來的不一樣,你還這麼寶貝?」
屋裡靜了半晌,然後懷霽珷這麼說。
「你不懂。」
「我是不懂。」玉衡真誠的點了點頭。
懷霽珷心裡想,他是為了尹萩白和已逝的尹夫人才這麼做的。別人可以不知道,可他不能不知道尹萩白有多重視他母親的遺物,這一切都是假像,懷霽珷始終說服自己尹萩白骨子裡還是以前那個任性但善良的萩白少爺。
燒掉自己娘親唯一的遺物是不得已的作為,為了復仇,尹萩白已經騎虎難下,他不能冒一絲一毫可能挫敗的危險,既然如此,他心底真正的想法就由他來做,至少他要在尹萩白身邊、在自己生前死後留下點什麼。
懷霽珷開始害怕,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因為腰上那道讓百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治好的傷口,他最近開始會胡思亂想。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尹萩白會怎麼樣?整個妖魖鬼穀又會怎麼樣?
他不願想自己在尹萩白心裡的地位,可是他始終會像俗人一般亂想這些有的沒的,就因為他奢望自己在尹萩白心中還能佔上丁點位子,這代表什麼?這代表還有個他重視的人也重視他,曾經當他坐上離開錦繡村的馬車時,他真以為自己這輩子只能孑然一生,一世孤獨。
可是他遇上尹萩白了,那他想,他是無論如何都要他好的,他恐怕是,這輩子都忘不掉剛入嵐嶽山莊被長工欺負時,奔上來把那些人打的跪地求饒的萩白少爺。
「又在想你的那個萩白少爺?」不知什麼時候,玉衡偷偷摸摸湊到懷霽珷旁邊,摸著下巴歪著頭仔仔細細打量懷霽珷的臉,「你臉上的表情和以前我家堂姊想他的康大哥的那副樣子有點像。」
懷霽珷瞪他一眼,輕輕一掌拍飛玉衡,玉衡狼狽閃過,倆人一前一後走回桌邊坐下。
「我大哥他們,好嗎?」和玉衡重逢有多久,他就想多久,懷霽珷終於還是問出口,桌底下的一雙手放在膝蓋上揪的死緊。
「還好,你嫂嫂後來生了一對龍鳳胎,母子均安,那兩個小傢夥很可愛,男的像他爹,女的像他娘,我被我爹送到山上以後偷溜回去看過幾次。」咳,可惜運氣有點差,偷跑回村被抓到好幾次。
「是麼。」
懷霽珷像鬆了一口氣,眼睛看向屋外,不知道在看什麼。
「要是想他們,就找時間回去看看也好吧?」
「回不去了。」懷霽珷說,很篤定。
看著他這種樣子,玉衡心裡頭就難過。
「唉,遇人不淑,像我這麼好的人怎麼會有你這種涼薄的壞朋友?就知道關心你家的人,也沒問一句我好不好。」他伸出一隻手指在懷霽珷肩膀上戳來戳去,嘴巴嘟的半天高,那隻鹹豬手被懷霽珷一掌拍掉。
「你不正在我眼前活蹦亂跳?」
「你這個人真討厭。」玉衡狠狠的瞪他。
懷霽珷大大嘆了一口氣,「好吧,那你自己說吧。」
「我哪有什麼好說的?反正還是那樣子。」
「還是老作夢?」
玉衡看他一眼搖搖頭,「沒有,從我爹把我送去道觀以後就沒了,大概是那裡供奉的龍神夠靈吧。」
懷霽珷點頭,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隨後站了起來。「我要回去了。」
「喔。」玉衡抬頭看他。明明小時候差不多高的,沒想到現在阿珷已經高他這麼多了,他真有那麼矮啊?阿呸,絕對是他長太高不是他太矮。
「藥譜的重建就交給你了。」
「好啦。」
起身將人送到屋子門口,懷霽珷一手擺在門框上,右腳跨一步出去,又轉回頭問玉衡,什麼時候走?
「啊?不知道,大概這幾天吧,我沒想這麼多。」
懷霽珷點頭算是聽到了,這才真正離開。
回谷的路說遠不遠說近不近,沿途經過鎮上時,市場還沒收,懷霽珷停在攤販前讓那對管攤的父子替他烤幾樣野味送到半山腰上的木屋給屋子的主人,又從懷裡掏錢結帳。他想到玉衡老是在吵想吃烤雞,要像小時候他們倆偷抓隔壁林大哥養的雞,躲到樹林裡烤著吃的那種味道,又說過怕了粗茶淡飯的日子,反正就是一堆廢話。
這下該堵的住他那張多話的嘴了。
踏入地華苑,餘暉斜斜照在懷霽珷身上,迤邐一地長長的影,順著臺階摺疊成層,原來伺候他的僕人這些天獲准回鄉探親,要幾天才回的來,暫時從別處調來的小婢似乎等他已經有一段時間,見他回來,忙上前朝他福了福,稟明尹萩白正在找他。
恐怕是密商大事,懷霽珷不敢大意,疾步朝擎天苑而去。待到擎天苑卻沒見到人,伺候尹萩白的其中一個僕人說穀主交代要地尊到擎天苑後堂。
後堂?他怎麼也沒想到會約在那裡。擎天苑後堂依一座天然的溫泉池而建,除了他們倆人,還沒有第三人進去過。
頭一個飄過懷霽珷腦袋的想法居然是共浴。以前他們確實常常這麼做,因為方便,懷霽珷那時還只是他身邊的普通小伴讀,成天陪著少爺,吃喝賞罰都在一起,該脫衣服下水這種時候,尹萩白老氣橫秋的跟他說,沐浴這種事當然也得一起,否則說不過去。偏偏大少爺又嫌他動作慢,兩個小孩子常常乾脆就一起擠在木桶裡洗洗了事。
可是這種事情他已經很久不曾做過了,現在尹萩白的日常食衣住行自然有專門服侍他的下人,那他究竟是……?彷彿想到什麼可怕的事情,懷霽珷臉色白了又黑,黑了又紅,頂著一張古怪的表情,邁出去的步伐越來越沉重。
作者: 藍月 时间: 2011-2-14 15:51
本帖最后由 藍月 于 2011-2-14 15:52 编辑
玉衡好像不凡......
尹萩白要表白了嗎?
作者: 斜陽晚照 时间: 2011-2-15 13:00
半生憑緣/11
小時候,曾經發生過這麼一件事。
為了替他最喜歡的霽珷慶祝生辰,尹萩白偷偷躲起來給他的生辰賀禮花費好多心思,還得防著懷霽珷,就怕他不小心發現他隱瞞的秘密。所以書不一起唸了,武不一起練了,飯也不一起吃,所有一直以來黏著做的事都分開了。
尹萩白哪裡能想到,他精心策劃的『驚喜』差點真的成了『驚喜』,懷霽珷以為他終於被厭倦了。收拾行李欲趁夜離開嵐嶽山莊時,才被匆忙趕到的尹萩白攔了下來,硬拉著他雞同鴨講一晚上才解開誤會,從此以後尹萩白就認定懷霽珷是個非常容易想太多的人。
當尹萩白感覺到懷霽珷到來的腳步聲不同以往時,就知道這個人八成老毛病又犯了。
「谷主。」
「你來了。」
懷霽珷到的時候,尹萩白正背對著他慢慢解開外衫,徐徐走入池中。溫泉的蒸氣瀰漫整座後堂,霧氣蒸騰中,連溫泉池畔都若隱若現,置身其中的尹萩白此刻在懷霽珷看來,竟有幾分天人之姿的感覺。
已經好幾年沒看到這樣子的尹萩白了,懷霽珷緊張的手不知道該擺哪裡,不由得抓了下胸前垂到腰間的髮尾,臉色有些不正常的紅。不對,應該說他根本沒見過這樣的尹萩白,只有小時候他們才曾經裸裎相見,現在的他們自然都不小了。
一個成年的,又年輕又好看的男人,在你面前把衣服全脫了,即便都是男人,即便他有一半都浸在熱水中,即便蒸騰的熱氣讓他連尹萩白的五官都看不太仔細,懷霽珷還是頓覺尷尬。
「谷主有何吩咐?」盡可能站在最遠的地方,懷霽珷逼自己不要想抬頭。
「你以為我叫你來做什麼?」後堂只有他們倆人,沒有第三者,尹萩白把懷霽珷急促的心跳聲聽了個十成十,更故意挪近他站立的位子。
「還請穀主吩咐。」退無可退,懷霽珷單膝撲通一聲跪下,只希望這人快些放過他吧!
「你沐浴過沒有?」尹萩白問。
「屬下方才回穀,未曾歇息淨身。」懷霽珷小心翼翼的答,神經繃的死緊,就怕在他面前的尹萩白會突然將他連人帶衣服拉入池中。這種事情尹萩白小時候幹過不下百次,他絕對相信他很有可能這麼做。
「那就一起下來吧。」
尹萩白輕笑,在懷霽珷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的電光火石之間,一個小擒拿就把他從池畔用力拖入溫泉池中,嘩啦一聲,懷霽珷狼狽無比的從池水中掙紮而起,長髮濕透,原本整好的髮式全散了,溼透的衣服貼黏在軀體上毫無空隙。
「咳、咳!」突然被熱水這麼一嗆,懷霽珷猛咳數下,斷斷續續的詢問尹萩白到底在幹什麼,幾乎要破口大罵。
尹萩白哈哈大笑。
「你──」懷霽珷氣極,又不知道也不能對尹萩白怎麼樣,恨恨轉身就要離開。
尹萩白叫住他,「這幾日你去哪裡了?」
「去見一個朋友。」懷霽珷回頭看著尹萩白,奇怪他的詢問,尹萩白從來不會干涉部下的私生活才對,怎麼今日卻反倒對他起興趣了。
「喔。是你喜歡的姑娘?」
「不是姑娘。」雖然是很像。
不知道尹萩白要做什麼,看起來應該是不會輕易讓他離開了,可是就這麼繼續穿著衣服泡在水中嗎?懷霽珷皺眉看著因為溼透而幾乎掛在自己身上的長袍,厚重的像副鋼鐵製的盔甲。脫還是不脫?
「把衣服脫了罷,過來幫我擦背。」尹萩白轉過身背對著他,不輕不重的開口。
「……」沒得拒絕,認命把萬般猶疑吞入腹內,懷霽珷默默脫掉衣衫,拿過一邊放著的毛巾穩穩走向尹萩白。
撩開一頭滑手的白色長髮,尹萩白光潔的背上一片慘不忍賭。懷霽珷拿毛巾沾了水輕緩的擦著,他知道怎麼弄會讓他覺得舒服,後堂裡一時寂然無聲。不再交談以後,靜的連風聲都幾乎可以聽到,身軀泡在溫泉水中熱的冒汗,秋風吹過,帶來舒爽的寒涼。
不自覺的把手貼上那片斑駁的背脊,「還痛嗎?」他問。
「痛。」尹萩白抬頭望著蒼天,什麼都看不到。
當然痛。他娘親手一針一針的刺,血流淌了整個背,染紅他身下墊的白色床褥,他眼睛還看的見,怕自己會因為血流太多死掉,又痛又慌,咬著棉被無聲的哭,睜大眼睛四處卻都看不到懷霽珷,他又害怕又想他,可愣是不敢說。
一點一點的潮濕滴在背上,尹夫人下針的手依舊穩穩當當,像銅澆鐵鑄。她告訴他,要是痛就哭出來,別忍著,哭完以後就不能再掉眼淚了。
娘是為了你好,鬼谷的主子都得刺上這個刺青,娘也有呀!孩子,以後外公會疼你的,你要好好的跟著他老人家學習,將來才能成大器。
「我始終不明白,娘當初說的成大器,究竟是要我光宗耀祖還是繼承鬼穀?如果她還活著,知道我繼承鬼谷,成了人人得而誅之的魔頭,甚至要毀了她的夫家,不知道會怎麼想?」
「你不得不這麼做,夫人會諒解的。」
真的嗎?不,就算沒有人會諒解也一樣,他已經沒有退路。
「我,不會原諒他們。」藏在水底下的手慢慢緊握成拳。
「你想做什麼,我都陪你。」懷霽珷從身後抱住尹萩白,就像小時候他常做的那樣。
尹萩白挺直不動的感受這份溫暖。當初捱過撕心裂肺的痛,艱苦卓絕的活過來,繼承妖魖鬼穀、用盡心力去除舊勢力,培養一群只屬於自己的親信,忍下江湖中翻迭成浪的罵名……種種心機算盡,都是為了報仇。
他不知道值不值得,只知道要成功的親手血刃仇人,犧牲什麼都沒有關係,每個人都不相信他也罷,失去一切也罷,只要這個人還信他,只要這個人還在就好。
尹萩白習慣在沐浴後用飯,這次懷霽珷難得陪著。圓桌中央擺著一鍋藥膳湯,柔和的藥味混著排骨的清香,浸在湯水裡的排骨燉的軟嫩,一道道精緻的菜餚侍女依序布上之後紛紛退下,將內室留給他們。
懷霽珷被尹萩白逼著在他旁邊的位子坐下。
席間無語,他們本都不是話多的人,直到懷霽珷放下碗筷,受不了的大呼:「怎麼這麼多?」
他覺得他很努力在吃,一盤也沒有放過,尹萩白不知道是故意還是真的好心,一筷子一筷子夾過來的菜他也照單收下,可是為什麼滿桌的菜餚好像動都沒動過?
「我以為你食量應該不小。」尹萩白停下持箸的手,無神的雙眼正對著懷霽珷咋舌的表情,憑記憶在腦海裡默默補上懷霽珷現在可能的樣子,他在心底無聲的笑開了花。
「你是什麼時候這麼認為的?」他不記得自己有任何一次在他面前表現出食量很大的樣子。
尹萩白懷疑的抬起一邊的眉毛。「嗯?以前你有次過生辰,好像是你剛被分到我身邊不久的事,你偷偷溜去街上買了兩顆紅蛋,記得麼?」
「那時候你把兩顆紅蛋放在胸口,用衣服裹著,寶貝似的捧回來,還偷偷摸摸的不讓我知道,自己躲起來吃,剛好被我抓到,我要你分我一個,你死都不肯,結果我偷咬一口蛋,你差點要抓著我打,你忘了?」
「……那又怎麼樣。」為什麼這種事情他都不會忘?記著要幹啥呢?!
「我那時候就認為你應該食量很大,而且肚子正餓,否則不會為了兩顆蛋和我計較,我還一直以為紅色的蛋比較好吃,去廚房吵著要。」尹萩白把嘴角彎成惑人的角度,戲謔問:「你敢說不是因為這樣?」
……胡扯!
「並不是。」這話是從牙縫裡蹦出來的了。
「喔?那是為了什麼?這個疑惑可是困了我好幾年了,都沒記得問你,今天就回答我吧?」
懷霽珷沉默再沉默,腦袋裡閃過生辰,閃過《百瓣藥譜》,閃過一張、兩張、三張帶笑的臉,緩緩開口:「那時候我只是,想懷念懷念以前在家裡過的生辰而已。」
尹萩白靜靜等著他說下去。
他說話的速度很慢,似乎一邊說一邊在想著要怎麼講會比較好。「以前還在家鄉的時候,養我長大的兄嫂每年都會準備麵線和紅蛋,麵吃完後,我總是拿著紅蛋跑去找一個朋友分著吃。被分配到你身邊伺候的時候,我大概十歲,那時候還老是想家,覺得就是要和玉衡一起分掉紅蛋才算過了生辰,就算在腦袋裡用想的也要這麼做。」
懷霽珷停了停,「我以前很笨。」
如果就是普通的僕役和少爺,尹萩白又對他那麼好,縱使是賣給嵐嶽山莊一輩子,但或許開口求一下,真的有機會可以拿著攢下來的銀子,回去看看兄嫂、鄰居、姪兒,出事之後,他好幾年都想不到別的,心裡想的、眼裡看的都只有尹萩白,然後就接了地尊這個位子,最後就明白安生這個詞大概永遠是奢望了。
「現在呢?不想回去了?」
懷霽珷沉默了一下才承認:「這種事情……確實還是會想,可是也不一定要回去。我知道他們都好好的就可以了。」
尹萩白又問,那個玉衡是誰?
作者: 斜陽晚照 时间: 2011-2-16 08:59
半生憑緣/12
尹萩白今天確實不大對勁,懷霽珷心裡如是想,嘴上更加小心應對,別的都還好,玉衡是怎麼也不能出差錯的;他記得,玉家只有這條血脈。「他只是以前的一個朋友。」
「只是以前的一個朋友?」尹萩白依著同樣的話反問。
懷霽珷默認。他知道尹萩白不是很相信,但他說的又確實是實話,懷霽珷跟玉衡本來就是好朋友的關係而已,或許是太好了點,但就是朋友,不然還能是什麼?
「我和他從前是鄰居,後來分開,最近才又見到面。」這就算是一男一女,恐怕也稱不上青梅竹馬,畢竟他們都在彼此的生命裡消失過很長一段時間。
「你這幾天就是去見他?小時候和你一起分紅蛋的那個傢夥?」
「嗯。」他怎麼覺得,尹萩白的聲音聽來不太妙?應該是他多心,目前還是正事要緊,從他回穀至今,澡洗了飯吃了,尹萩白卻連找他什麼事情都還沒說。「穀主今天喚我來有何吩咐?」
「就准你沒事去找你的好朋友,不准我沒事找你?」尹萩白冷哼。
「不,並不是這樣……」天外來這麼一句料想不到的答案,他被噎的幾下沒反應過來,全不知道該答什麼。
「來人!」尹萩白忽然將外面候著的一干侍女叫進來,要她們把桌上的殘羹剩菜收下去,連帶把桌子什麼的都收拾乾淨,女侍不敢怠慢,三兩下的功夫處理好一切,又安安靜靜退下。
廳內只有他們倆個人,氣氛有些尷尬,懷霽珷隱約能察覺尹萩白很少見的在鬧彆扭,擠破頭卻想不出原因,就算他能知道尹萩白很多,說穿了也不過是長久相處培養起來的默契,他畢竟不是他肚子裡的蛔蟲。「為什麼……?」
「不是說飽了?」相較於他,尹萩白的語氣、表情再正常不過,彷彿懷霽珷的反應才是真正奇怪的那一個。
懷霽珷被尹萩白弄的無所適從,倆人相對無言的僵持著。
「你……」知道尹萩白不會當先開口的人,那先開口的人就給他當,想問他是不是遇到什麼不如意,卻不知道用字遣詞要怎麼下,尹萩白站在原地等,見他猶豫著,半晌接不了話,很快地失去耐心,轉身就走。
「谷主──」
尹萩白的腳步沒有停,在懷霽珷完全看不見他的背影之前扔下一句話給他。「那個玉衡,下次把他介紹給我認識吧。」
懷霽珷看著尹萩白回房,臉色有些蒼白。他怎麼突然會想要認識與鬼谷和嵐嶽山莊皆毫無交集的玉衡?
「所以你來找我,是想通知我逃命,還是想出賣我?」一雙黑眸幽幽的望著懷霽珷,右眼角那滴淚痣泫然欲泣。
懷霽珷頭疼。「你覺得我是哪種人?」
「好人囉!」
玉衡拍拍他的肩膀,接著拉來椅子,踩著它站到桌子上,居高臨下的給他講:「吶,你不用擔心,像我這麼重情重義的人絕對不會出賣朋友!你回去只管告訴那傢夥說是我不理他,其他的就交給我,我絕對不給你惹麻煩!」
「你這麼說就是在給我惹麻煩。」懷霽珷冷冷道。這傻蛋究竟知不知道妖魖鬼谷的穀主天尊是怎樣的人?「還有,你別那傢夥那傢夥的叫他。」
「為什麼不能那樣叫他?他難道會馬上飛過來掐死我?欸,我也不是省油的燈,你別不相信我!」玉衡唰的一下跳下桌子。「咱們在嵐嶽山莊交過手的,你敢說我武功不好?!」
交過手?哼。他斜眼看著氣鼓鼓的玉衡。「輕功?你要是被穀主追著,大概是能多喘一段不短的路程沒錯。」
「何止輕功,我還會法術!這你們可不會了吧?」玉衡洋洋得意。
法術?懷霽珷冷笑。「你是說,你剛剛在玩的那些?」
懷霽珷來找玉衡時,遠遠就看見一片片雪花狀的白色東西紛飛,散落一地,倒是挺像在下雪的。走近了才發現那堆白白的東西是上頭寫了字的白紙,玉衡就站在這堆紙中間,手上還不斷的抓著紙輪流一張一張往上拋。
「你在幹嘛?」住深山老林裡有無聊到這種地步,大白天跑出來玩扔紙?
「施法啊……。」玉衡仰頭望天,心不在焉的答。
懷霽珷彎腰隨手撿起一張地上的紙,上面方方正正,大大的寫了一個正楷的錢字。「就這種東西施什麼法?道士要施法不是得用黃符紙?」這人該不會是悶壞腦子了吧?山下不是有個鎮子嗎?怎麼他都沒去閒逛散心?
「不用啊。」玉衡暫時讓眼睛離開天上,看著他,「這個是我自創的法術,不是從道觀學來的。我告訴你,只要我把字寫在紙上再往上拋,寫什麼就有什麼,尤其是招雨,百試百靈!」
「還能分成下大小雨呢!你要不信,我試給你看。」
「不用。」懷霽珷一口回絕。要真靈驗,地上這堆就不會都只寫著錢,而是真的白花花的金銀財寶了。
倆人又在大太陽底下站了好一陣子,成堆的錢、錢、錢在半空中飄來盪去,愣是一個子兒也沒掉。
「小衡,你如果真的很缺錢,我借你吧?」雙手環胸站著看半天,懷霽珷有些同情的開口。
「沒良心,你居然是借我不是送我……」聽到這忘恩負義的話,他正要發作,卻看玉衡一臉可憐兮兮的模樣──是還挺好笑的,多看幾眼,再大的氣都沒了。懷霽珷決心不跟他計較。
「唉,真奇怪,怎麼我就老只能下雨……」玉衡洩氣極了,揉揉仰到痠疼的脖子,沮喪無比的和懷霽珷一起走回屋子,心裡覺得阿珷臉上的表情就是不相信,老大不甘心,回頭拿枝筆重新在紙上隨便撇了小雨兩個字奔出來,扔到還烈日高照的天上,牛毛細雨瞬間就下來了。
這下某人算是開了眼界。
「如果你能招招雷,大概還能電死幾個人,如果只會下雨,我看是沒什麼用。」懷霽珷道。
玉衡撇過頭當作沒聽見。
「今天要不要在我這吃飯?」快到午時,覺得肚子有些餓,順便問問。瞧他人多好!一直被阿珷瞧不起,還好心顧慮他的肚子。
「最近怎麼一堆人找我吃飯。」先一個尹萩白是鴻門宴,這回又是什麼?
「所以你決定怎麼樣?貧道雖然是粗茶淡飯,但我手藝可真的不錯。」
「又成貧道了?」懷霽珷輕笑,貧道、道士這種字眼和眼前這個人,怎麼看都湊不上。「會輕功、會法術、會掌廚、會說書,你到底都在道觀裡學了些什麼?」
「我呀,是才高八斗,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提起孤身一人闖盪至今的種種豐功偉業,玉衡還是頗有些自豪的,憑的除了腦袋就是嘴巴。「不偷不搶,傷天害理的事情不做,其他的不蓋你,我做什麼都有天份。」
「是,玉大仙你了不起,跟我回穀一趟吧?」
「不要。」玉衡猛搖頭。他有預感,要是跟著進去鬼穀,他就甭出來了,那裡頭煞氣可重著,還有股能熏死人的酸味,都飄到他這裡來了。
「好,你不去那我也不留了。」
說走就走,玉衡也不留他,之後數次都是這樣,玩著你不來我也不去的遊戲,倆人誰也沒說破,彼此有著默契。
十月初三,懷霽珷一早到的時候,已經人去樓空,整棟房子被收拾的乾乾淨淨,留下一張紙條壓在桌上,上面寫著藥譜已騰完,暫時放在他那邊,希望永遠不要用到它,將逕去塞外,有緣再見云云。末尾還加了一句草書:算我怕了你了!
他捏著紙條對著滿室空曠無言以對,有必要溜這麼快嗎?不得已,如實和尹萩白秉明,他卻好像已經忘了那天自己說過的話,一副不甚在意的樣子,甚至像是根本忘了玉衡是誰,反倒露出對外頭的景色還比較有興趣的模樣。
今年的十月節早早就下了次初雪,鵝毛般的雪絮飄了一天就收了,天氣開始轉涼,該是入冬時節。
辰時末,京城大街上眾人走過都不由得側目,嵐嶽山莊大門前停了幾輛華美的馬車,還站了好幾批人,端的是威風顯赫,管家站在門邊,裡裡外外吆喝。
和他們熟悉的人就知道,尹家的人每年都會上山去燒香拜佛,今年不知怎麼地改了期,連去的人都不大相同了。這不,那三個老人家和那個白麵書生都是沒見過的生面孔。
巳時整,雍容華貴的女人們和她們的婢女首先坐上馬車,領頭的是年輕的莊主夫人,手裡抱著個熟睡的奶娃娃,男人們隨後跟著上了車,挾刀帶劍的護衛騎著馬羅列兩旁,管家走上前對幾個馬伕裝扮的漢子交代了幾句,而後退下,恭恭敬敬笑著送主子們離莊。
嵐嶽山莊的現任莊主尹初鴻是最末一個上車的人,一隻腳踩上車板時,還神色緊張的回頭四處張望,車裡的妻子疑惑的問他怎麼還不上車,他含含糊糊敷衍過去,眼下實在是看不到什麼,也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無奈作罷,一個使力進入車中,車門是管家替他關上的。
馬車隊浩浩蕩蕩從京城石板大街上駛過,揚起少許煙塵,一路朝西而去。
作者: 斜陽晚照 时间: 2011-2-16 09:00
半生憑緣/13
京城西南方有座小城,叫做永秀,或許因為距離京城不遠,快馬一天兩天可以來回,所以雖然小,但稱的上是一個挺熱鬧的地方。城北有幾座高峻的山,延綿數裏,其中最矮的那座山上有間小寺廟,是少見的陰廟,但因為非常靈驗,口耳相傳之下,不分時間,每年來往的香客很多,其中不乏王公貴族。
城裡最多的是買賣香案、金箔、齋食等等的生意,還有客棧,客棧是不少,但大的好的也不過就幾家,城裡最大最好也最貴的客棧年頭到年尾總是客滿,如果不是事先訂了或是有頭有臉的人家,比如現在進門的京城尹家,通常是佔不到便宜的,除非你運氣特別好。
運氣好的人總會有的,店老闆就記得好幾年前有個姓玉的道士,他剛要來投宿時是沒房間的,可是等他到街上轉一圈再繞回來,客棧裡就空下兩間房了,店家覺得這道士鐵定施了妖法,偏偏又沒有證據。
羅剎站在二樓,親眼看尹家好大一家子人走進來,看著店老闆和店小二分外殷勤的上前招呼。他將殺氣放的很輕,讓自己看起來和一般人沒有兩樣,加上他的武藝是五魂中最差的,所以當尹初鴻和他們那群人裡顯得特別突兀的三個老人,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而抬頭看到他時,並沒有覺得有什麼奇怪,只感覺二樓那個陌生的年輕人看來有點病懨懨的。
羅剎低低咳了幾聲,拉緊身上圍著的披風,緩慢跺回房間,闔上房門,將樓下熱熱鬧鬧的吆喝聲關在門外。
他用的武器是長槍,那柄槍握在手上正躍躍欲試,叫囂著想傷人或殺人,這種感覺只有武器的主人比較能察覺到。羅剎用乾淨的布仔仔細細把他的愛槍從頭到尾擦過一遍,邊擦邊在心裡告訴它,也是告訴自己,不要急,千萬千萬不要急,只要等到晚上就可以了。
他等這天已經很久了。
五魂是妖魖鬼穀中勢力最強盛的五個人,直屬於穀主天尊和另一個地尊,他們都身有所長,可能是武功高強,可能是醫術高明,也可能是腦袋特別靈光或速度特別快,負責替穀主分憂解勞,在江湖上拋頭露面,要說他們最被受到器重也不為過。
尤其是五魂之首的修羅,他還是羅剎的親兄長,還是雙生子。羅剎一直都以這個哥哥為榮,修羅的強悍從不曾讓他忌妒,不管外人怎麼說他們,怎麼拿他們互相比較都沒關係,因為哥哥天生就該是這樣。
但是不忌妒不代表不想超越,他想贏過哥哥,至少他想要得到能夠和修羅站在一起的資格,他知道自己得變強,強到讓穀主承認他,對他刮目相看,這樣遲早有一天,他將不再是那個只能追著修羅屁股後面跑的羅剎。
可是不行,他沒有機會。比起把一件重要的事情交待給急欲表現的人,天尊寧願把十件重要的事情都交給同一個好用的部下,所以修羅成天到頭不在穀內,並且隨著在外的歷練越來越強,但他不一樣,他一直都沒有進步,他不要這樣。
羅剎用力的握住他的長槍,看槍鋒在日照下閃耀著鋒芒。
他必須做點什麼,足夠成功足夠重要的,讓天尊認同他的實力,不再只看見哥哥一個人,這樣他才有機會追上那個一直想超越的人,他不要永遠活在哥哥的羽翼下。所以他自動請纓這次的任務,因為他知道機會終於來了。
天尊計畫搶得尹家的小公子尹尊廷,那個還在繈褓中的嬰兒,可能是用他威脅尹家,因為那個娃兒是嵐嶽山莊未來的繼承人,也是目前唯一的一條傳承血脈,又可能是利用那個嬰兒不知道會做什麼,羅剎猜不到穀主的大計,但可以肯定尹尊廷很重要。如果他能成功搶回尹尊廷,就代表大功一件,他相信他所有的夢想都將因為這個任務的成功而逐漸實現。
所以必須要耐心的等,等到晚上夜黑風高之時,等到眾人都疏於防備,雖然他心中急切的幾乎要等不下去,但羅剎拚命告訴自己要忍,他都已經忍了這麼多年,不差這幾個時辰。
尹家人沒有出過房間,連晚飯都是在房裡,一張漂亮精緻的大屏風遮圍著桌子,奶娘將小少爺抱過來一起,順便讓尹初鴻夫妻看看孩子,書生和老人也是座上賓,眾人和樂融融,期間只有店小二和帶領的夥計為了送飯送菜、端湯倒茶、更換酒水進出過幾次,沒見過其他的陌生人。
飯後,尹初鴻和妻子睡在同一間房,而孩子則跟在家一樣,交由奶娘帶去隔壁照顧,他們夫妻都不是能忍受嬰兒哭鬧的人。是夜,奶娘摟著孩子躺在床上睡的深沉,幾個年輕的丫鬟也捱不住倦意,趴在桌上睡了。
桌上點的燭火搖曳幾下後滅了,升起一縷輕煙,房門在一片黑暗中開了條縫,一抹人影如鬼魅般滑進來走到床邊,厚棉被蓋著奶娘略顯福泰的身軀,旁邊一股小小的隆起,羅剎伸出手一掀一抓,抱起略有些重量的繈褓,從容離開,和外面的同伴會合。
「走。」幾個人互相以眼神示意,竄上屋頂的動作奇快無比而且一氣呵成。
羅剎內心得意,所有人都被他用百妖的藥給藥倒,登堂入室抱走孩子根本如入無人之境,連動武都不用,大名鼎鼎的嵐嶽山莊果然百聞不如一見,這次的任務未免也太簡──
「哪裡去!」
還來不及高興,隨著氣壯山河的喝斥聲出現的竟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恰恰就擋在羅剎一行人正前方,如同憑空出現般的詭異老人讓羅剎瞬間愣了下,就在這瞬間,後方和旁側居然也已經各站了兩個看似年邁的高手。
是三亡老人!認出敵人的來頭不小,羅剎抱緊懷裡的東西,長槍隱然有瞬出之勢,其他人也拔出腰上的利劍應戰。
「哈哈哈,小娃娃你今次可著道了!沒想到老三的破伎倆還真能騙到人,不錯不錯。」地亡老人咧開剩沒幾顆牙的嘴哈哈大笑。
「破伎倆也會有傻子上當的。」人亡老人用他僅剩的一隻眼睛陰沉的盯著這群不速之客。
冷汗在不經意間滑過背脊,羅剎強自鎮定。「那是什麼意思?!」
「你看仔細懷裡的東西了,嘿嘿嘿。」
羅剎半信半疑的抱出懷裡重沉沉的繈褓,藉月光一看,青綠色的布裹著的居然只是一團嬰兒大小的布團,裡頭不知還塞了什麼東西墊出重量。
「居然敢耍我!」羅剎憤而將布包狠狠拋下。
「小夥子,別生氣,我們幾個不過開開玩笑,年輕人太火爆可不好,會傷身,傷身就短命,短命就太可惜了,喜歡你的姑娘家可會哭的梨花帶雨,瞧你長的還俊俏──」
「老二,你廢話太多了。」
人亡老人一說話,地亡老人立刻禁聲。
為首的天亡老人看著羅剎,淡淡開口:「你以為你那些小聰明,當真毫無破綻嗎?你的藥是不錯,店小二的偽裝也不錯,可惜只能對付那群姓尹的,要碰上我們這種老江湖,那還不夠看。」
「你們知道,卻故意不點破?」
人亡老人腦海裡閃過腦袋裝草的尹初鴻和只有三兩下貓功夫的尹初志,還有其他一堆護衛、下人,跟一群養尊處優的女人,「那群廢物只會礙事。」
既然事蹟已經敗露,羅剎也不管不顧了,抱拳朗聲高喊:「妖魖鬼穀和三位前輩素無恩怨,今日這般阻撓,不知何意?」
「我們和你們鬼穀確實井水不犯河水,」天亡老人向前站了一步,「但是嵐岳山莊曾經有恩於老三,此次既然讓我們碰上,自然要管上一管!」
「甭緊張,」地亡老人呵呵笑,「不會傷你們性命的,就是讓你們空手而回罷了。」
「別瞧不起人!」
銀槍風馳電掣朝天亡老人刺去,其他人則分戰地亡、人亡老人,攻勢招招凌厲,老者們不閃不避,正面迎擊,畫太極似的化掉頭幾招攻擊,接著踏起的步法詭異莫辨,團團圍住他們,羅剎眾人大驚,這三人的步法竟無破綻可尋,不只如此,明明看準了,但不論敵人怎麼攻擊都打在虛影上。
近百招之後,羅剎諸人體力漸漸不支,三個老人家還是精神奕奕,大氣沒喘一下,奇怪的是,他們似乎確實沒打算下殺手。
「不愧是妖魖鬼谷出來的人,能和我們玩這麼多招,只可惜,今天你們注定得空手而回。」
「老不死的別作夢。」
羅剎怒極,使盡全力舞著銀槍衝上前,背地裡做個手勢,身邊的暗衛會意,有倆人趁著混戰和羅剎拖住三亡老人,欲跳脫戰圈往客棧裡頭襲去,地亡老人眼睛尖利,一閃身錯到他們面前,「老頭兒我最討厭別人在我面前耍花招了,你們這是逼我開殺戒。」
氣勁一運,雙掌掌風擊出,雷霆萬鈞,兩個暗衛閃避不及被正面擊中,當場斃命。
羅剎眼看情勢陡變,一咬牙,晃了個虛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暗中灑出百妖交給他的藥粉,一時間客棧屋頂上白色毒氣瀰漫,老者們只來得及大喊「有毒!」以及聽到一聲急促短暫的「走!」,來不及攔住脫逃的羅剎眾人,待到毒氣被風吹散,只剩他們三人和兩具屍首。
「這下怎麼辦?」地亡老人問。
「你太衝動了。」人亡老人看著兩具黑衣人的屍體搖頭。人,就算再怎麼厲害,總是有弱點,例如老例如病,或者是死,即使能童顏鶴髮,老了就是老了,老人是永遠比不過年輕人的,所以他們其實也特別珍惜這些年輕人。
天亡老人看了看四周,思忖一會兒,「不用追了。我們的任務已經完成,其他的事情就和我們這三個行將就木的老東西無關了。嵐岳山莊欠下的債,還得要他們自己還,妖魖鬼谷不會善罷甘休的。」
作者: 斜陽晚照 时间: 2011-2-16 09:00
半生憑緣/14
回去,還是不回去?如果不回去,該去哪裡?能去哪裡?羅剎一直在心中不停的問著自己。
已經沒有機會了,很多事情不能搶得先機就不會成功,他還不至於蠢到以為姓尹的會再上當第二次,而且只要有三亡老人在,單憑他們幾個的能力遠遠不夠,看著這些跟隨他出生入死的暗衛缺了兩張臉,他知道這次是他敗了。
「回去吧。」
終究只能回去,除了妖魖鬼谷,沒有第二個地方能容他。
踏入議事堂時,谷主坐在首位,地尊隨側,舉目環視周遭,連修羅都在,此刻他最不想看到的人。羅剎心中泛起一絲苦澀,他不知道這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天尊在質問他,人呢?
「屬下辦事不力,請谷主責罰。」羅剎跪在地上,知道自己不是很真心誠意的認輸,因為他總覺得是他運氣不好,本來應該很順利,如果沒有三亡老人的埋伏,他不會輸的,可是天尊的怒氣迫得他不得不低頭。
他試圖解釋,但不知道是不是因此造成反效果。
劇烈的痛楚從胸口蔓延,他感覺自己飛了起來,又重重摔到地上,痛的像是全身的骨頭碎光了。腥紅不住的從嘴裡溢出來,止也止不住。
「羅剎!」一個人半跪在地上,用自己的身體擋在他面前,羅剎艱難的抬起眼想看看是誰,可惜力不從心,但他知道會是誰。
耳邊嗡嗡亂響,隱約聽到那個人在替他和谷主求情、爭吵。哥,你膽子也太大,因為我所以真的可以不管自己的命了?真是讓我感動,可是我還不至於這麼沒用……
試著想張開口對他說:沒關係,他不要緊,不過又受傷一次,長到這麼大也不是沒傷過;唇一顫,卻只讓更多的血湧出來。
哥……
作者: 斜陽晚照 时间: 2011-2-16 09:09
公告
謝謝喜歡並追文的各位,《半生憑緣》由於我有計畫要投稿(會過不會過那是另一回事),考慮到可能出現的版權問題,為了以防萬一,不落凡塵的更新就到此為止,剩下的部份會全部只貼在我的鮮網專欄,目前已更至第16章。
網址如下:http://209.133.27.104/BIG5/liter ... .asp?free=100234117
專欄名稱:微雨燕雙飛
作家名稱: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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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成大家的麻煩很抱歉(跪),之後的作品可能會依照這種模式處理,如果這樣不行的話請通知我,我會立刻停止發表,以免造成大家的困擾。
順便預告,《半生憑緣》結束之後會開寫的是文中的玉衡的故事,小小賣弄一下關子,玉衡的故事跟不落凡塵會有很大的關係,他們代表的是我到目前為止最強大喜歡的廚CP,有興趣者還請支持,感謝大家。
作者: 藍月 时间: 2011-2-16 10:11
哎呀,看得正精彩就要這麼中斷......
還是祝燕然投稿順利~~
很期待玉衡的故事,希望能早日看到哦~~~
作者: 小飛俠 时间: 2011-2-16 11:46
Ah~~~~~~~~~~~~~~No~~~~~~~~~~~~~~~~~~~~!!
到鮮網,那個家幾個月沒回了,不要啦!!
人家不依不依,不依啦!
玉衡!
把玉衡供在這兒呀~
我要玉衡啦!
作者: mist198519 时间: 2011-3-2 09:32
哇····鮮網比較難上,不過為了看文,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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